004
次日清晨到了一個名叫立揚鎮的地方,這時寧王叛亂的消息還沒傳過來,市鎮和平時一樣寧靜。趕了半夜的路,大家也都疲憊了,便停下車馬,到客棧打尖歇息。唐四爺和黃氏等人用了早餐之後在房中略咪了一會兒,唐夢芙卻跟焦黑子一起出去了,回來的時候,多了兩匹健馬。
「這鎮子不錯,有馬市,馬市開得還挺早。」唐夢芙笑咪咪的,顯然對這樣的結果非常滿意,「馬和平時一樣的價錢,一點兒也不貴。我兩支金釵,就換了這兩匹駿馬。」
「福兒,你就那兩隻金釵最好看最值錢。」黃氏不由的心疼。
唐夢芙蔥玉般的手指滑過柔膩面頰,自得的道:「像我這樣的顏色,那兩支金釵配得上我么?」
孩子氣的言行,逗得唐四爺、黃氏等人都笑了。
雖然黃氏心疼金釵,但也知道一路之上靠的是馬力,唐夢芙這麼做肯定是對的。
略作休息,馬也餵了草料喝了水,一家人便又上路出發了。焦黑子騎了新買的馬,含笑也套了新買的馬拉車,讓跑了半夜的那兩匹馬先歇歇。
車到路口,唐夢芙看到街角有個賣炊餅的攤子,一鍋熱氣騰騰的炊餅才出來,便讓含笑停下車,把這爐炊餅全買了。
含笑樂得跟什麼似的,「這炊餅買的好。我想起車裡有餅,我趕車就有力氣呀。」
「就是為你買的。」唐夢芙笑道。
「姑娘真好。」含笑顛兒顛兒的,揚起馬鞭子,響亮的「駕——」,誰知這匹馬也怪,早在她鞭子還沒揚起來的時候已經奮起四蹄,飛跑起來了。
「姑娘,我還沒揮鞭子馬就開始跑了,這叫什麼?」含笑邊迎著風趕車,邊大聲問著車裡的唐夢芙。
唐夢芙自車裡探出頭,笑咪咪的道:「你還沒揮鞭子馬就開始跑了,這叫無須揚鞭自奮蹄。」
「好嘞,無須揚鞭自奮蹄。我又學會了一句好話!」含笑興奮不已。
官道之上,一路撒下銀鈴般的笑聲。
這家人簡直沒個逃難的樣子。
下午的時候到了北邊兒的立金鎮。這時寧王叛亂的消息已傳過來了,街市上亂糟糟的,有人急著買馬,有人急著買車,有人四處亂跑,飯鋪子、客棧生意也不做了,紛紛關門,想找個吃飯的地方都找不著。
「找口井吧。」唐四爺隨口道。
黃氏嚇的一羅嗦,瞪大眼睛嚷嚷,「找口井幹啥?找口井幹啥?」
唐四爺奇怪的看著她,「飯鋪子沒有,吃不上飯,總得找口井喝喝水,還要飲飲馬。」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黃氏一下了軟癱下來,「我還以為你想不開了呢。」
「我為何要想不開。」唐四爺微笑搖頭。
唐夢芙樂了,告訴唐四爺,「爹,您不去府城鄉試那會兒,娘總是怕您想不開,給家裡的井蓋上蓋兒,唐家渡那條河她也想給蓋上……」
「怪不得那陣子你奇奇怪怪的,常常半夜閉著眼睛到外摸,摸著我才肯接著睡覺。」唐四爺恍然大悟,悄悄跟黃氏耳語。
黃氏臉泛潮紅,嗔怪的橫了他一眼。
大家都笑,焦黑子下馬問了問人,引著眾人到了鎮北頭的井水旁,打了井水飲馬,又各自就著清水胡亂吃了幾塊餅,也就重新上路了。
晚上天都黑透了,唐家人才到了立縣縣城。立縣唐四爺是來過的,知道宏運客棧最大最好,便直奔宏運客棧去了。誰知這裡早已擠滿了人,沒地方了,唐四爺好言好語跟客棧夥計商量,「哪怕一間房也行。女眷在房中歇息,男人在車上湊合一夜。」
客棧夥計一臉為難,「這位爺,莫說一間房了,便是一張床小的也給您老勻不出來啊。不光小店沒有,整個縣城也沒有,都被逃難過來的人擠滿了。」
唐四爺正跟夥計交涉,一位戴著帷帽的妙齡少女由侍女陪著由此經過,聽了唐四爺的話,不由的多看了他幾眼。
這少女卻是來的早,和她母親一起住著個寬敞的大間,回去之後便告訴了她母親,「……女眷在房中歇息,男人在車上湊合一夜。能說出這種話的,也算好男人了吧?」
「算。」她母親單氏四十齣頭的樣子,圓臉和氣,點頭道:「必須得算。音兒你不知道,多少男人寧可犧牲了自家的女眷,他自己也是不肯忍受一點不方便的。」
這少女名叫談音銘,聞言便和單氏商量,「咱們這裡睡的下,不如讓他家裡的女眷過來湊合一晚吧。出門在外,誰沒個求人的時候呢。」
單氏深以為然,「我音兒真是好心腸的姑娘。」命侍女叫了她兒子談敬銘過來,「敬兒,你出去瞧瞧,能幫則幫。」談敬銘滿口答應著出去了。
這談敬銘出去一看,大吃一驚,「這不是唐四爺么?」
唐四爺展目望去,遲疑了片刻,「你是……談家小哥兒?」
「不小了。」談敬銘知道自己沒認錯人,忙笑道:「小侄今年臘月就要滿二十歲,可是不小了。」
原來這談敬銘的父親名叫談華,和唐四爺的大哥唐自強是同科同年,又同在禮部任職數年,所以唐家和談家也是有些來往的。雖不如何親密,見面卻也認識。
既然認識,事情就好辦了。談敬銘邀請唐四爺一家人今晚委屈一下,暫時和談家人同住,唐四爺不願意麻煩人,但客棧已經沒有多餘的客房,妻子女兒總不能夜宿車上,只好點頭答應,「實在是麻煩賢侄了。」
「不麻煩,不麻煩。」談敬銘是位開朗的年青人,笑容滿面。
唐四爺便去把黃氏等人叫了下來,進去和單氏、談敬銘等重新見禮。單氏這邊是大兒子談敬銘、二兒子談和銘、女兒談音銘,寒暄見禮之後,便商議了黃氏、唐夢芙和單氏母女同住,唐四爺、唐夢龍則跟談氏兄弟擠擠。唐四爺再三道謝,談敬銘、談和銘兄弟都笑道:「橫豎明天天不亮咱們便要啟程了,不過幾個時辰的事,世叔何必如此客套。」
唐夢芙、黃氏當晚便和單氏母女同睡一屋,唐四爺父子和談氏兄弟同睡一屋,焦黑子和談家的僕人擠了擠,含黛和含笑同談家的侍女都打了地鋪。
單氏嘖嘖稱奇,「四太太,你這小閨女生的可真俊。」
黃氏笑得合不攏嘴,「哪裡哪裡,令愛才是美麗天真,惹人喜愛。」
各自都把對方的女兒誇成了一朵花。
談音銘比唐夢芙大一歲,兩人年齡差不多,雖是初次見面拘束了些,卻也彼此有好感。洗漱后在燈下說了會兒話,才分別跟著各自的母親一起睡了。
次日清晨大家都起了個絕早,命店夥計搬早飯來吃過了,便商量著要啟程。
前面是分岔路口,一條是去青城的,一條是去旴城的。談敬銘、談和銘兄弟二人的意思是去青城,「青城是大縣,兵精糧多,城高易守。」
單氏和談音銘自是依著他們的,唐四爺和黃氏商量了下,也認為青城是大城,更可靠些。
唐夢芙卻道:「青城縣令易西風,諸位見過么?我在親戚家吃酒席時曾親眼見過個人,主家有隻貓沒看好跳到席上,弄灑了他的酒,他便嚇得失聲尖叫了。這般膽小之人,我不信他能守住城池。」
「那世妹的意思呢?」談敬銘不禁多看了唐夢芙一眼。
這位唐八姑娘小臉蛋只有巴掌大,身材又嬌弱,好似不勝羅綺,誰知她說出話來,卻如此井井有條,如此有見地。她穿的是男裝,但還是很俊俏啊,很俊俏啊,很俊俏啊……
「依我說,咱們不如逃往旴城。」唐夢芙聲音嬌柔清脆,「旴城雖小,縣令周東陽卻是鐵骨錚錚的豪傑,一定死守城池,絕不會不戰而降,把滿城百姓交到叛軍手裡。」
談敬銘不由躊躇起來,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
唐四爺想到鄉試之事,再想想唐夢芙方才的話,決定支持女兒,「芙兒言之有理。」
黃氏和唐夢龍也道:「芙兒說的也對。城牆再高,也要有人肯守才行。」
談和銘和唐夢龍同年生,也是十七歲,此時嘻嘻一笑,「看我的。」得意的取出一隻龜殼。
「又來糊弄人了。」單氏、談敬銘、談音銘都笑。
「龜殼占卜是聖人傳下來的,豈是糊弄人的玩意兒?」談和銘不服氣的道。
「卜吧,卜吧。」唐四爺、談敬銘一邊吩咐人套車收拾行李準備趕路,一邊笑著對談和銘說道。
談和銘占卜的結果,也是旴城。
於是唐、談兩家達成一致意見,一起奔旴城去了。
兩家人日夜不停的趕路,兩天後到了旴城,人困馬乏,找到客棧便倒頭睡下。到再次醒來的時候,街頭巷尾已是傳遍了最新的消息:青城沒打就降了。
青城滿城百姓,盡數落入叛軍之手。
叛軍看不起旴城小縣,派了三千人馬來攻打,被縣令周東陽和衛所千戶秦峰率軍出城,迎頭痛擊,叛軍不敵,倉惶敗退。
唐四爺和黃氏慶幸,「幸虧聽了芙兒的話。」
單氏、談敬銘、談音銘想起來也是后怕,「如果不是唐八姑娘及時提醒,咱們此時此刻已經在黃泉路上了吧?」
談和銘嚷嚷,「難道不是我卜卦卜的准?」
「就算是吧。」唐夢芙不在意的道。
眾人一起縱聲大笑。
從生死邊緣掙扎過來,一行人豁達多了,也親密多了。
唐夢芙張羅著買乾糧,「歇夠了接著趕路,吁城不可久留。」唐四爺、談敬銘也知道旴城實在太小,也不知能支撐多久,都決定立即就走。出去買乾糧,卻是買不到了,哪家也不肯賣。唐夢芙買不到乾糧,便買了只鍋和些碗筷扔到車上。
當晚到不了市鎮,露宿荒郊。路上也不止唐、談兩家,三三兩兩停放著馬車、牛車、驢車,全是逃難的人家。
唐夢芙帶著含笑一起找到條小溪,取了清水,先洗了手臉,又洗了鍋和米,端了回來。單氏、談敬銘看到有鍋有米,大喜,忙命僕人生了火,煮起飯來。
飯熟了。雖是白飯,眾人也吃得極為滿足。
肚子餓的時候,吃什麼都香。
有人聞著香味兒過來了,「實在不好意思,小孩子不經餓,想腆顏跟兄台討碗飯吃。」唐四爺站起身,「哪裡。我們飯食也不多,勻些給小孩子倒還可以。」命含笑給裝了飯送過去。
含笑最怕沒飯吃,滿心不樂意,但四爺發了話她不敢不聽,只好撅著小嘴盛飯。
談敬銘卻認出來人,忙站起身道:「是韓大先生么?」
來人睜大了眼睛,「閣下是……?」
談敬銘忙道:「仆是談敬銘,家父現在吏部任職。」
那韓大先生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面色微黃,一雙眼睛都極為明亮,這時恍然大悟,「原來你是談郎中的公子。」和談敬銘彼此見了禮。
談敬銘給唐四爺引見了,唐四爺才知道這位韓大先生是定國公府的幕僚。韓大先生一直很受定國公的器重,這次是回鄉探親的,不料遇著了寧王叛亂,只好倉促帶著妻兒出逃。
唐四爺和談敬銘等人陪著韓大先生在星光下談天,唐夢芙反正穿的是男裝,也湊了過去。
「韓大先生,咱們逃到金陵之後,就算安全了吧?」談敬銘知道韓大先生是定國公信重之人,知道的消息肯定多,謙虛請教。
「不用,到舒州便安全了。」韓大先生語氣極為自負。
談敬銘等人洗耳恭聽。
韓大先生道:「我是定國公府的人,定國公府的家事,自然略知一二……」
眾人要聽朝廷守衛之事,韓大先生卻忽然提起定國公府的家事,都有些沒頭沒腦。但都急於聽韓大先生的高論,雖然心中疑惑,卻無人出言打斷。
韓大先生越說興緻越高,「……咱們到了舒州,便高枕無憂了。舒州知府楊應全,和我們定國公府是姻親……」
唐夢芙聽到「楊應全」三個字,心裡咯登一下,想到了那位主考官楊應期。
這個楊應全和楊應期不會是兄弟吧?
韓大先生見眾人都聚精會神聽他講,微笑拈著稀疏的鬍鬚,「楊知府是定國公夫人的娘家弟弟。有這層姻親關係在,定國公府一定要保舒州平安的。我回鄉之時路過金陵,那時新任金陵守備剛剛到任,這位新任守備大人便是定國公之子張勆,鼎鼎大名的鐵血將軍。諸位想想,金陵離舒州那麼近,張將軍會讓舒州有失么?」
「可我好像聽說,張將軍不是定國公夫人所出……」談敬銘遲疑的道。
不悅之色自韓大先生微黃的面容上一閃而過,「談公子此言差矣。張將軍雖不是定國公夫人所出,卻是定國公的親生兒子。定國公的舅爺有難,他做兒子的焉敢不救?」
「韓大先生說的是。」談敬銘忙道。
韓大先生侃侃而談,「談公子方才說張將軍不是定國公夫人所出,你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正因為張將軍不是定國公夫人所出,他才必須要救舒州,否則整個定國公府都認定他是挾怨報復,他如何面對家人、面對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