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世子賞賜
沈蘭池點了兩個姑娘,一個叫做金娘,擅彈琵琶;另一個叫做婉兒,能出妙音。她二人雖有一手好技藝,年紀卻已二十好幾了。似樂坊勾欄這等地方,容色漸去者往往落不得一個好下場;但凡是賤籍娘子,到了這個年紀,不是嫁人,便是自己贖身而去;像她二人這樣依舊留在飛仙坊里的,實屬少見。也許是指望著客人早日將自己贖出去,改個良籍,金娘與婉兒對陸麒陽是十二萬分的熱情。雖是早該做娘的年紀了,她二人卻不服輸,依舊聲音嬌嬌俏俏、眼波撩撩繞繞,滿身皆是風情。
「爺,奴再為您彈一曲?」
「爺,這杯酒,奴敬您。」
「爺,家中可有妻室?」
兩位姐姐一聲更嬌似一聲,只盼著世子爺能給個迴音。
很可惜,陸麒陽一句都沒回答。他穩穩噹噹地坐在小圓凳上,身形一動不動,面色也一動不動,像是一樽石雕似的。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就像是被親爹鎮南王逼著背書似的。
眼看著兩盞小金杯湊到了他面前,兩位姐姐爭先恐後地要喂他喝酒,陸麒陽倏忽從圓凳上彈了起來,口中乾澀道:「小爺去……去……出恭。」
說罷,他沉著臉,後退著近了門,隨即便嗖得竄了出去,只留下沈蘭池與那兩位娘子面面相覷。
沈蘭池雖作男裝打扮,但誰都能看出她是位女子。看在銀錢的份上,金娘與婉兒只裝作沒發現。可女子畢竟不能替她二人贖身,因而她倆規規矩矩地坐了回去,並無替沈蘭池喂酒的意思。
「罷了,你二人在的時候,我看世子爺拘謹的很。」沈蘭池揉了揉眉心,道,「你們先下去歇著吧。」
金娘與婉兒聞言,屈膝一禮,抱著琵琶與牙板下去了。
沈蘭池等了好一會兒,都不見陸麒陽回來。她有些不耐煩了,起了身出去尋他。左繞右繞,才在他人指點下尋著了陸麒陽。
人是找著了,可是……
她面前這一幕,真是好不驚悚。
大夏天的日頭下,堂堂的鎮南王府世子爺,竟將外袍與內衫都脫了半身,系在腰上,光著膀子,像個田壟里的農人似的,在後院裡頭劈柴。他手裡頭的斧頭一抬一落,那地上的木柴便咔擦裂為兩半,均均勻勻,分毫不多,像是事先拿墨汁畫好了線似的。
日光炎炎,他背上掛了些汗,也不知道是劈了多久。
「你這是做什麼?」沈蘭池微驚,道,「怎麼跑到人家院子里劈柴來了?」
「隨手幫個忙罷了。」陸麒陽鬆了斧頭,一抹額上汗水,道,「橫豎不會少塊肉,能幫就幫了。」說罷,他讓開身來。但見屋子後頭的柴堆上坐了個老頭兒,正從水囊里起勁地嘬著水。見沈蘭池盯著他,老頭放下了水囊,哈了一口氣,笑呵呵道:「哎呀!這位小兄弟可真是個良善人,看老兒我劈柴劈的累,便要主動替我把柴給劈了。這樣好的菩薩心腸,可是打著燈籠也難尋呀!」
沈蘭池:……
陸麒陽為了逃避房間里那二位姐姐,還真是犧牲頗大。
說好的「風流倜儻紈絝小世子」呢?
陸麒陽理好了衣裳,正了衣領,又變回了身份尊貴的世子爺。他有幾分躊躇,小心問道:「那金娘和婉兒,還在房間裡頭?」
「我叫人家走了。」沈蘭池答。
「……」陸麒陽微舒了口氣。繼而,他面色一改,冷嗤一聲,道,「叫她們走做什麼?小爺還沒玩夠呢。」
「哦?是么?」沈蘭池興緻勃勃,「那我再叫她二人回來。」
「等——且慢!」陸麒陽立刻道,「叫她們來來回回的跑,一點兒都不憐香惜玉,讓她們好好歇著便是了。由你來伺候小爺我,也是一樣的。」
沈蘭池險些笑出聲來。
「准了,准了。」沈蘭池道。
「你且等等。」陸麒陽轉了身去,走到那劈柴老者面前,又取出個小巧匣子來,道,「這是天仁房的濟痛化塞膏,就是我剛才和你說的那玩意兒。每逢陰雨天,老先生便擦上一點兒,約莫半個月,你這腿疼的毛病大概就會好了,我爹就是靠著這玩意治好的腿腳疼。」
「唉喲!這得要多少銀子?」那老頭兒面露喜色,口中卻驚道,「小兄弟,老頭兒我可付不起這錢。」
「不要銀子。」陸麒陽笑得爽快,道,「爺不差錢。」
說罷,他便跟著沈蘭池一同回房間里去了。
金娘和婉兒早不在了,服侍的丫鬟也退了下去,房間里只餘下他二人。沒了旁人,陸麒陽那副死皮賴臉的勁頭又上來了。他把腳上錦靴一踹,丟了出去,一雙長腿架到了美人榻上,口中懶洋洋道:「哎,沈二小姐,替你家爺捶捶腿。」
「捶什麼腿?」沈蘭池順手掐了一下他的腰,道,「你信不信我打斷你的腿。」
「嘶——疼!疼。」陸麒陽倒吸一口冷氣,立刻捉住了她的手,道,「不肯捶腿,那捏肩總行了罷?爺請你來這兒瀟洒,你不出錢,總得出些力。」
「你叫本小姐替你揉肩?」沈蘭池問道,笑容極為溫柔,聲音也極溫柔。可她手上的動作,卻恰恰相反——她活動兩下手腕,拳頭躍躍欲試。這副模樣,讓陸麒陽不自覺吞了口唾沫,好似見到了老虎似的。
半晌后,沈蘭池的肩膀一動,一雙嫩白的手卻輕輕柔柔地落到了陸麒陽的肩上,。
「我只替我娘按過肩。」她道,「力道若是不對勁,你記得和我說。」
陸麒陽不說話,只是把眼睛給闔上了。
沈蘭池的手指纖纖細細,一片雪白。手腕上系了條自小戴到大的半舊紅繩,一線艷色橫在那整抹藕白之間,愈顯得膚色皎潔無暇,有如梨花。
忽然間,陸麒陽扣住了她的手。
「怎麼?」沈蘭池問,「可是我的手勁太小了,爺您不滿意?」
「非也。是爺有一樣小東西要給你。」他半睜開了眼,眸光亦懶懶的。
說罷,陸麒陽掏出了什麼,朝她手腕上一扣,原是個樣式頗具古意的玉鐲子,水頭極潤,只是鐲身里藏了不少細小裂痕,像是冬日快融的冰面似的。不過,這細細碎碎的裂痕上掐了些金絲,瑕不掩瑜,反而顯出幾分流離破碎之美來。
沈蘭池一眼就認出,這是在宮裡遇到陸子響那日,他手頭正在仔細查看的鐲子。那時她就聽陸子響說了,這鐲子是陸麒陽找來的。未料到兜兜轉轉一圈后,這鐲子最終還是進了她的包裹。
「據說這是舊朝仁懿貞順皇后的心頭愛物,本該在貞順皇後下葬時埋到墓裡頭去的。宮人貪財,將它盜了出去,賣以千金,這才留存了下來。」陸麒陽將那鐲子轉了轉,語氣輕慢,「看你服侍的用心,這鐲子爺就賞你了。」
沈蘭池抬起手來,仔仔細細打量那手鐲。那鐲子落在她手腕上,也不知是玉襯膚色,還是膚色襯玉,以致二者都變得玲瓏剔透起來。她張了口,喃喃贊道:「好看。」
「好看吧?」陸麒陽笑眸微彎,眼裡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
「你啊……」她豎起了小臂,那玉鐲子便向下一滑,藏進了袖裡,只餘下一截瑩白手臂露在外頭,「你說的要給我消氣,原是找了這樣一個鐲子來送我。陸麒陽,你不是從來都討厭我么?怎麼如今就對我這麼好了呢?」
他愣了一下,垂了眼帘,低聲道:「我還巴不得……巴不得我是真的厭了你。」
沈蘭池覺得這話有些耳熟。
巴不得真的厭了她?
隔著衣袖,她摸著那隻鐲子,思緒卻悄然遊走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她記得,在嫁給陸兆業的前一夜,陸麒陽曾試圖帶她離開京城。那時,她是這樣說的——
「陸麒陽,你不是從來都討厭我么?如今何必來帶我走?」
「我巴不得……我巴不得我是真的厭了你。」
她恍惚了一陣,心底思緒翻湧。旋即,她輕聲呢喃道:「世子爺,你記不記得,我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把下半輩子都給活了一遍。」
「記得。怎麼?」
「那夢裡,我嫁了人……」
「嫁的不是我罷?」陸麒陽調笑道,「定然不是我。」
「你怎麼知道不是你?」沈蘭池瞥他一眼,支著面頰,道,「我嫁人那日,你對我做了這樣的事兒……」
「嗯?」陸麒陽哼了一聲,聲音像是從胸膛里發出來的。
她撩著耳旁髮絲,俯下身去,淺淺地吻了下世子爺的額頭。
「你猜,我嫁的人是不是你?」她起了身,一邊笑著,一邊散漫道。
她本是想要逗他玩兒,因而綻開了笑臉,只等著看他不知所措的難堪模樣。可誰知,她等到的卻不是世子爺緊張犯慫的臉,而是一片天旋地轉。
不過一睜眼一閉眼的功夫,她已被陸麒陽扯到了那張羅漢榻上。他的身體貼了上來,隔著夏日的薄薄衣料,她似乎被世子那溫熱的軀殼給燙著了,飛快地把手挪了出去。
她的手臂從榻上垂下,那舊朝皇后的鐲子又順著手腕落了下來,盈著一片溫潤的玉色。
「我猜……」陸麒陽盯著她,眼底似有一片煙波明滅、日月沉浮的海。
「你嫁的不是我。」
說罷,他用手指撥開落在蘭池面頰上的髮絲,吻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