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給女人留下什麼
199
幾天以後我接到一個女同學的電話,說是在書攤上湊巧買到我的書,非要見面敘敘舊,她叫秦箏,我上大學胡混時與她有過幾夜情,已有十年無任何聯繫了,據她在電話里說,她現在鄭州做房地產,很成功,我的書叫她想起大學時光,正好她來北京辦事,要一起吃吃飯,約在建國飯店一層,據她說,那裡的牛排最地道。放下電話我長嘆一聲,看來美國的一個社會學家說得好,他說未來人與人之間不管是什麼關係,最終總可還原為性關係,我看照這樣發展下去,弄不好他的預測還真能成為現實,人們在性關係的基礎上展開其他關係,就用不著再裝什麼了。
200
閃亮的銀制餐具,潔白的西餐盤,儀錶整潔的服務員穿來穿去,燈光也合適,我在餐廳里與秦箏面對面而坐,上來她就感嘆自己真是老了,不能跟小姑娘比了,「你看,我都有了十年前的舊情人了,這話說出去多難聽呀!」
「少女夢被歲月給摧毀了吧?」
「哎,破滅了,破滅了,早破了,用錢都包不住。」秦箏笑著說,看起來還是那麼落落大方,「你吃什麼?」
「你要雙份吧,無論什麼。」我說。
與舊情人見面,我絲毫也沒有時光倒流的感覺,反而覺得人生順流而下的可怕,趁她點菜時,我悄悄觀察她,從外表上,絲毫也無法把她與記憶中的那個姑娘聯繫起來,現在她已變成一個女強人了,從那自信而溫和的說話口氣中便可看出她的精神狀態,我記得她十年前任性而討人喜歡,她曾和我們一班朋友一起去野三坡春遊,夜裡帶頭兒去偷農民冰在泉水裡的啤酒,偷完了還得喝得大醉,一直等到被農民捉到,罰了款才清醒過來。
我還記得她在野草叢中尋找並採摘花朵,還在漆黑的曠野里尖叫,還有什麼?跳集體舞時把腳扭傷的是她嗎?僅僅十年,她便成為另一個人,堅定、能幹,但我卻從她那乾巴巴的忙碌中讀出她的無情、寂寞與頹廢。
201
在情感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暴,要是知道每一個陌生人內心深處對生活的感受,定會叫人百感交集,聽秦箏說話,叫我感到時空錯位,她好像是一種活化石,人在現在,情感方式卻不隨時間而轉變,她用懷舊的口吻向我談起一種獻身的快樂,「現在有誰還懂得這種快樂?」
「哎,都商品社會了,獻什麼身呀,在物質上好行了,感情跟著物質走,就會有安全感。」
「安全感沒用,我去年和我老公離婚了,就是因為安全感太強了。」
我們說起她老公,我也認識,是她所在班的班長,共認的老好人。
「是,那個人,人人都說他是好人,他確實好,可是令我討厭,他好得味同嚼蠟,只要他一張嘴,我就知道我不會原諒他,在他面前,我從來沒有激動過,也不可能與他有什麼爭執,我對他點頭說是的時候,就是覺得就這件事沒什麼必要再說下去,後來我發現,我總是對他說是,後來我離開了他,他很傷感,很久以後,還對別人說我溫柔善良,真愚蠢!我怎麼能算得上是溫柔善良?我只是冷漠地對待他罷了,而且,我一點也不同情他,更不自責,我不認為我錯了。」
「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我愛過,我了解那感覺,我認為愛過的人是幸運的,但也因此會毀了以後,毀了那些沒有愛情的日子,就像你吃了一段時間的美味,而再次長期面對難吃的食品,你會如何呢?無非是缺乏熱情罷了。」
202
真誠的女人對感情所抱的幻想總是叫人同情,從秦箏身上,我似乎竟能看到袁曉晨的未來,當歲月把姑娘們的愛情及希望帶走以後,她們還擁有什麼呢?
當一個作家,經常有機會客串一個聽眾的角色,太多的人與事從心頭掠過,叫你簡直就不知該說什麼,特別是一想到正是這些故事,才構成了某些人的人生,你就不會輕視這些故事了,我聽著秦箏說著她的事情,盡量不使她把話題拉到我們之間,這樣我就始終能當一個旁觀者,從而輕鬆一些。
我不時插一句嘴:「我知道。我覺得回憶過去可能有時會叫人感到憂傷。」
「是的。但憂傷也是需要有點熱情的,我覺得我已很久沒有憂傷過了。」她笑了笑,那笑容在我眼裡是那麼迷人,儘管她話里話外充滿了對感情生活十分缺乏的抱怨。
與我的現實相對比,真叫人覺得,無論有情還是無情的人生,其滋味都不太好。
我們盡顧著說話,牛排也沒怎麼吃,東拉西扯地聊了一個多小時,可氣的是,就在這時,我看到袁曉晨和四五個年輕的商務人員走了進來,她看見我,眉毛一挑,片刻,毫不猶豫地在我們這一桌邊上停住了:「介紹一下,這些是我的同事,這位是我男朋友,這位是——」她目光落到秦箏臉上。
「這是我大學同學,秦箏。」
「我們去那邊吃。」袁曉晨乾巴巴地說。
「我們剛好吃完。」秦箏說。
「我跟你說句話。」袁曉晨對我說,然後沖秦箏點點頭,做出一副很有禮貌的笑容。
我站起來,跟著她往前走了幾步,她的同事就在她身後探頭探腦,品頭品足,袁曉晨湊近我耳邊,小聲說:「比我們公司還講排場啊——照你這個速度,我看養老院那幫老太太都來得及,一個都拉不下。」說罷,狠狠在我腳上跺了一下,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