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五)
說老實話,我已經多少年不打架了。在店裡,我是一個埋頭業務的上進男人,從來不惹事生非。大家都忘了老四打架的名聲,我自己也差不多都忘了。陸大明大約還知道一點,因為他是那種在社會上混的人,他應該知道我老四不是個善種。可是他大約叫人給打糊塗了,竟然胡攪蠻纏地追著我吵架,嘴裡不乾不淨,罵罵咧咧,別人越是在旁邊勸,他越來勁。我越不理他,他越覺得我怕他。
我就說:「好吧,陸大明,是我不好,下回你讓人打死了,也不管我的事。」
他的氣焰更囂張,說:「他娘的哪個斷子絕孫的要人幫忙,你是什麼東西呀,我一點都不稀罕。」
我問他:「你說說清楚,誰斷子絕孫?」
陸大明鼻子里流出來的血剛剛止住。那天他是天生地找打,天生地欠揍。在一旁勸的人看我真來火了,連忙都上來攔我。看到有人拉架,陸大明更加肆無忌憚,竟然揚言準備和我對打,說是要單挑,說你要有膽子,就動手,別動嘴。我從來沒見過這麼不知好歹的人,怒火上升,便悄悄地接近他,他根本沒想到我會那麼快就出手,嘴裡還在念叨著什麼,我一拳已經朝他鼻子上捶過去。這一拳結結實實,啪的一聲,就好像打在一個什麼脆的東西上面,聲音立刻在大堂里迴響。陸大明雙手捂臉,低著頭不吭聲,我一個健步上前,連續一套組合拳,打得他全無招架之力。我這一輩子,打過無數次架,沒想到這次會失手,會將陸大明打成重傷。這傢伙根本不禁打,幾拳下來,他一下子跌到在地上,頓時口吐血沫,再也爬不起來。我依然暴怒,認定他是裝死,對他繼續拳打腳踢。
我當時也有些瘋狂,在過去,我老四雖然兇狠,該住手也就住手了,偏偏這一次,我腦子裡一片空白。耳旁有人在喊「別打了,別打了」,可是我就是停不下來,下手越來越重。我說你趕快給我起來,不是要單挑嗎,爬起來打呀,你裝什麼孫子。大家趕快打電話喊警察,喊救護車,不一會警察來了,救護車也來了,我被警察帶走,陸大明被七手八腳送到醫院去搶救。
我因為這件事,判了兩年徒刑。陸大明因此也落下了終身的殘疾,我沒想到後果會這麼嚴重,後悔已經來不及。說老實話,我後悔是因為自己從此丟了工作。那時候,只要一被判刑,工作和工齡就全沒了。刑滿釋放,我從牢里放出來,回到家裡,我母親的第一句話,就是:
「老四,你以後怎麼養活自己?」
阿妍安慰在一旁說:「媽,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辦法的。」
「有什麼辦法?有屁的辦法!你倒是說的輕鬆。」
我想回到原來的店裡去,店領導說,我們當時將你開除了,既然是開除,就不能再讓你回來。店領導又說,你沒有工作,這怨不了我們,你年齡也不輕了,怎麼會一點都不知道控制情緒。
於是我走上自己開店的這條路,開了一家小餐館。當時已經是八十年代初期,剛開始有做生意當個體戶這一說法。那時候,最初敢出來做生意當個體戶的,都是社會上混不下去的人,有很多人像我一樣,剛從牢里放出來,找不到工作,是沒辦法才這麼做的。有正式工作的人根本不屑干這些事,大家把鐵飯碗看得很重,一個人沒正式工作,在當時絕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說老實話,想想我老四這幾拳打得真不值得,好端端的一個工作,自己剛剛混出人樣,就輕而易舉地全丟掉了。我彷彿從天堂被打到了地獄,從一名國營單位的正式職工,一下子又落到了比當知青更慘的境地。
一開始,對於如何開餐館,我心裡一點底都沒有。正好阿妍的一個姨媽有個街面房可以出租,我們就將它租了下來,租下來以後,為了慎重起見,我和阿妍騎著自行車在街上到處亂轉,看到有小餐館,便冒冒失失地上前向人打聽,問人家應該怎麼做生意,菜的價位怎麼訂才合適,萬一做不下去怎麼辦。有一天,我們進了路邊的一家小餐館,一位標緻的老闆娘把我們迎了進去,知道我們不是上館,只是打聽些事,立刻毫無保留地為我們作介紹。
這是個熱情洋溢的老闆娘,什麼話都肯說,什麼話都不隱瞞。她老公在一旁嘿嘿地陪著傻笑,說什麼都跟著胡亂點頭。阿妍提出要參加一下廚房,老闆娘便紅光滿面地領我們去。
我記得那女人反覆說的四個字就是:「多大的事!」
阿妍對她提了一大堆問題。
「你管它呢,先做了再說,多大的事,」老闆娘覺得這些都算不上問題,「什麼事都先做起來再說,你怕什麼,天又不會坍下來,再說就是坍下來,也未必就真砸到你。多大的事,不就是買點鍋碗瓢盆。你說這能是多大的事。」
從這家小館子出來,阿妍還有點猶豫,我卻覺得信心十足,彷彿已經看到了美好前景。阿妍問我有什麼感受,我說自己怎麼也比那個老闆強,像他那樣的人,都有膽子開餐館,我老四還有什麼可猶豫的。阿妍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我便告訴她,說只要到廚房裡看上一眼,大廚師的基本水平就能看出來了,這肯定是非常一般化的廚師,肯定是個野路子的傢伙。這種爛人都敢開館子,科班出身的老四肯定比他強得多。
這以後不久,我們的餐館就正式開張了。剛開張的時候,連續一個多星期,沒有一個客人上門。真是迎頭一棒,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這麼慘。門庭冷落也是預料中的事情,可是竟然這麼糟糕,自然是不會想到的。連續多少天,人們從我餐館門前走過,只是好奇地往裡看幾眼,然後就掉頭走了。
那時候,要上館子就是上國營的大館子,要不然就是去小吃店吃餛飩吃麵條。大家似乎不習慣到私人老闆開的館子里吃飯,總覺得像我們這樣突然冒出來的小館子是黑店,肯定要宰人的。剛開張那陣,我們連冰箱都沒有來得及買,當時買這玩意要憑票,必須找熟人才行。是馮瑞幫我們弄到了一張冰箱票,那時候他還在商業局當秘書,冰箱票緊俏得不得了。真去付錢提貨的時候,我和阿妍都有些猶豫了。說老實話,如果這生意真做不下去,還不如不花買冰箱的冤枉錢算了。那時候的人,買冰箱已是一筆很大的投資,花這錢要橫想豎想,根本不會想到以後家家都會有冰箱,根本不會想到冰箱會成為最普通的家用電器,結果還是馮瑞笑著開導我們:
「買,買回家了,玩一陣,不想要了,你們把冰箱退給我,我保證你們不會損失一分錢,我原價退給你們。」
我說:「馮瑞,這生意究竟能不能做下去,我是一點底都沒有。」
馮瑞臉一板,說:「到現在反正也沒什麼可損失的了,老四,我不明白你怕什麼,你老四都到了這一步了,你還怕什麼?」
馮瑞說得對,都到了這一步,我還有什麼好害怕的。
阿妍說:「我們就買吧。」
於是我們就咬咬牙買下了那台冰箱。現在說起來,真得好好地感謝這台冰箱,當然更得好好感謝馮瑞。這台冰箱的錢,當時還是跟我姐借的,買的時候就在擔心,不知道這錢猴年馬月才能還清。如果不買冰箱,生意很可能就不做下去。剛開始的生意確實不好做,我們既然買了冰箱,已經花了這麼大的本錢,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已經投資了,騎虎難下,這小餐館想不開也得開下去。很多事情根本就說不清楚,沒想到我們很快度過了難關,不僅將冰箱的錢還了,而且生意說紅火,就立刻紅火起來。生意不好的時候,門庭冷落,你傻坐那沒事可做,等到生意真紅火起來,人呼呼地都湧來了,你忙都忙不過來。
唉,現在回想起來,平心而論,那真是做生意的好年頭。那年頭,只要你肯去做,只要你能咬咬牙,做什麼生意都能發財。我們那條街上,越是盲流,越是下三濫,越是沒什麼身份地位,越是平時什麼都不能幹的人,發財發得越快。那時候許多人都一窩蜂地做鹽水鴨生意,南京街頭是地方就有賣鹽水鴨的,要說這活根本談不上什麼技術,可是用不了幾年,你肯定會成為萬元戶。真的只要你做,只要你肯做,只要你敢做,沒人不發財。那時候發財太容易了,就好像路上有錢包等著你去撿,那時候的萬元戶差不多能和今天的百萬富翁相比,那時候的家庭要是有個一萬元存款,光是吃利息,就夠活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