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八)

第八章(八)

這醫院的氣氛太容易給阿妍留下了慘烈的印象。

阿妍說,老四,這家醫院裡真不是人待的地方,這才進來幾天,天天要死好幾個,聽見有人在哭,我心裡就難受。我知道天天都會有人死,我知道每天都有人會死,可是這家醫院死的人也太多了,我這耳朵邊老是覺得有人在哭,你聽,你聽,現在好像還有人在哭。你想想看,我剛住進來的那天晚上,一個生胰腺癌的女病人,就在那窗帘軌道上拴根繩子,就這麼活生生地將自己弔死了。半夜三更的,誰能想到會這樣,整個病房的人都被她嚇得夠嗆。我知道你已經知道這件事,我已經跟你講過這件事,你想想這多瘮人,多可怕。

我說你幹嗎這麼想,我說你幹嗎要想這些,你應該想自己的體質多好,平時沒病,從來不吃什麼葯,現在如果有點什麼不舒服,有個什麼小毛小病。吃什麼葯都特別管用。阿妍剛做手術的那幾天,天天晚上都是我陪夜,小魚要替我,我不肯,因為心裡總有些放心不下。連續多少天,我就這麼坐在一張方凳上,累極了,趴在床上打一個盹。阿妍說,你用不著天天陪的,我晚上沒人都行,要上廁所,我可以喊護士,我自己已經可以起床了,你看我走路根本就不礙事,真的用不著陪夜了。

對於有經驗的醫生來說,這確實不是什麼大手術,對於護士來說,這種手術之後,沒有人陪,也沒什麼大不了。但是說老實話,在那幾天,我不願意與阿妍分開。我發現阿妍內心其實也希望我和她在一起。

阿妍知道我的心思,說:「老四,你是不是有些怕?你是不是怕失去我?」

我說:「你不會有事的。」

「我說的是你怕我有事。」

我於是坦白了,說自己真的是有些怕,我其實是很害怕,因為我不能想象沒有了她,會怎麼樣。

「老四,要是在前幾年,真有什麼意外,我一點也不擔心。」阿妍知道我的心思,嘆氣說,「要是在前幾年,死就死吧,死了拉倒,我那時候真要是有什麼,不是正好趁了你的心嗎,你那時候還年輕,又能掙錢,再找一個女人,再生一個孩子,還來得及,真的,那時候還來得及。」

我說怎麼說著說著就離譜了,都到這時候,還有心思說這種賭氣話。

「現在不一樣了,老四,現在我也是真捨不得你,我不願意讓你一個人,不願意留下你孤伶伶的一個人。」阿妍語重心長,反過來安慰我說,「我相信我不會有事的,我相信我們能夠白頭攜老,我們今後還有很多路要一起走,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你老四不能沒有我,我知道你也捨不得我,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不管的。」

我讓她說的心裡一陣痛楚,眼淚差一點要掉下來。

「老四,我知道你不能沒有我。」

我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用顫抖的聲音說:

「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手術過後兩周,阿妍就出院了。然後是化療,在門診做化療,一做就是五天,休息三周,再繼續接著做化療。雖然醫生一再強調,化療只是一種普通的常規治療,所有的病人都要接受化療,我和阿妍還是心裡不踏實。那些天,鼻子里始終瀰漫著藥水的味道,耳朵里聽到的也都是和癌症有關的話題。

有一天晚上,半夜裡做起了噩夢,我夢到自己突然到了火葬場,正在參加阿妍的追悼會。我突然就出現在了會場上,阿妍平時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成了她的遺像掛在禮堂里,來了很多人,我已經死去的母親,已經死去的丈母娘都到場了,她們神采飛揚談笑風生,若無其事地相互敷衍,背過身去立刻又相互說壞話。阿妍的兩個妹妹盯著我追問,問我為什麼不租最大規格的禮堂,禮堂里的人都站滿了,外面也都是人,正下著雨,外面的人想進來,因為進不來而牢騷滿腹。我看到了丁香,看到了琴,看到了那些在我餐館里打過工的姑娘們。她們遠遠地站在那邊,都不肯過來,表情都沉重。很快輪到了我說話,我走到大家面前,不知道說什麼好,手上似乎有了一張白紙,可是根本看不清楚那上面的字。突然我看到了阿妍,我看到她站在人群中,站在我對面的人群中,脈脈含情地看著我。我說你怎麼在這,原來你沒有死,原來這只是在開玩笑。阿妍很嚴肅地說,誰說我沒死,死了,難道就不能來嗎,你媽死了,我媽死了,她們不都是來了嗎。還有你看,那是誰,那是你的爺爺奶奶,過去你都沒見過是不是,你好像從來就沒見過他們。我經過她這麼一提醒,突然發現,禮堂里現在站著的,都是一些已經死了的人,有我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能肯定的一點就是這些都是死人。原來參加葬禮的那些人早不知道跑哪裡去了,現在,我孤伶伶地和這些死人們在一起。我聽見阿妍對我說,老四,你快跑吧,再不跑,你也要沒命了。我感到一股寒意,掉頭就跑,跑出去一截,又想到了阿妍,我回過頭,背後已是一片白茫茫,我聽見阿妍在空氣中說,老四,你竟然不管我了,你只顧你一個人,那好,我們永別了。我急得不知怎麼辦才好,心裡有無限懊惱,跺腳說,你在哪裡,我帶你一起走。四處都是濕漉漉的白霧,我什麼也看不見,於是就大聲喊,聲嘶力竭地喊著,我能感覺到阿妍的聲音中充滿了怨恨,我想向她解釋,想告訴她我只是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但是,我的喉嚨那裡彷彿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喊不出聲。

醒過來的時候,我渾身都是冷汗。阿妍抓住了我的手,正在用勁搖我。我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立刻意識到是在做噩夢。這個夢如此清晰,清晰得足以把假的當作真的,把真的當作假的。冷汗像雨水一樣把我淋濕了,我人雖然已經醒了,可是仍然還住在夢境的恐懼中,汗水源源不斷地往外涌。阿妍抓起手邊的一塊枕巾,不住地替我擦汗。

我用顫抖的聲音對阿妍說:

「我做夢了!」

阿妍說:「我知道,我知道,應該早一點叫醒你,我聽見你在叫喊,想叫醒你,但是叫不醒。」

「阿妍,我做了噩夢!」

「我知道。」

我緊緊地拉著阿妍的手,渾身都在劇烈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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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新作:《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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