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六)

第九章(六)

接我們的車子遲遲不來,我覺得應該抓緊時間很好地談一次,我告訴小魚,用一種聽上去有些肉麻的聲音說,我是真的喜歡她,但是,我這一輩子註定只能愛一個女人,我只能愛阿妍。我告訴小魚,希望她能明白喜歡和愛的區別。如果是用小魚和別的女人相比,我愛小魚,喜歡別的女人。如果讓小魚和阿妍相比,我愛阿妍,喜歡小魚。我告訴小魚,她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女人,不管怎麼說,我現在是真的喜歡她,正是因為喜歡,我們再也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情了。

小魚不太明白我說什麼。她不明白我現在為什麼因為喜歡她,反而要和她斷絕剛連結上的關係。看得出,她真的有些失望,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明白我這是為什麼。我告訴小魚,過去老四迷戀的是她的身體,只是想得到她,只是想佔有她,只是想玩她,過去老四並沒有真正地愛過她,現在,老四恰恰是因為真愛她了,因為愛,因此決定再也不和她發生**的接觸。

我傷心地說:「小魚,老四太老了,他配不上你。」

我知道這說服不了她,又說:「小魚,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女人。」

我知道我是在騙她,因為我心目中最好的女人是阿妍。我要和她斷的理由,是我內心深處覺得對不住阿妍。老四正在把一件本來很不錯的事情搞砸了,我對不起阿妍,也對不起小魚。

車子快到中午才來接我們,一路上的景色很美,司機不時地發出感嘆,說他媽的有錢人真會選地方。我和小魚坐在小車後面,她歪著頭,看著窗外的景色不說話,明顯有幾分不快樂。我的心裡也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我知道自己這一次是徹底地要與小魚斷了,我知道我們十幾年的緣分終於到了盡頭,終於在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完美的了斷。我不想讓小魚傷心,不想讓她難過,不時地討好她,問她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喝點水。我偷偷地抓住了她的手,輕輕地捏著,對她表現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柔情。

但是,我的決心已定,心如古井,捏著小魚的手,動作雖然有些輕佻,心裡沒有一點點那方面的**。小魚被直接送到馮瑞城裡的那個家,然後再送我回去。阿妍知道我在馮瑞的別墅住了一夜,問我有什麼感覺,我說能有什麼感覺,感覺到了憋氣,感覺到了自己窩囊,人比人,真他媽氣死人,想想我老四哪一點比他馮瑞差了,卻會混到這麼狼狽不堪的一步。

好在阿妍對我和小魚好像一點疑心也沒有,我以為會繼續詢問下去,而且已經編好了故事,可是她卻不往下追究了。我不由地感到僥倖,想她也許做夢都不會想到別墅里會只有兩個人。我當時還存有這樣的念頭,準備與馮瑞打個招呼,讓他不要把這件事說出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然而事實上,後來並沒與馮瑞打招呼,這事說過去就過去了,過去了再說便顯得沒有必要。我覺得沒必要再與他招呼,有種事越抹越黑,說了反而又會引起馮瑞的疑心。

我盡量做出不服氣的樣子,我要讓阿妍覺得我很嫉妒馮瑞。她好像也相信我是真不痛快,是真嫉妒馮瑞。她知道我是一向嫉妒馮瑞,因為馮瑞曾經追求過她,阿妍知道只要馮瑞表現得比我強,比我好,我就會情不自禁地作怪,就會心理不平衡地搗亂。我很高興阿妍隻字未提小魚,吃晚飯的時候,小鵬的班主任打電話來,說他的一篇作文得獎了,要給他發獎狀和獎金,而且因為得這個獎,在小升初的考試時,還可以加分,阿妍聽了很高興,對小鵬橫表揚豎誇獎,把他誇得跟天才似的。等到小魚晚上回來,阿妍對她大談小鵬的得獎,小魚也很興奮,兩人都沉浸在小孩得獎的喜悅中,我擔心的麻煩竟然一點也沒有發生。

然而就在第二天,阿妍上街買菜的時候,被一輛計程車撞了一下,撞得非常厲害,當場昏迷了過去。我知道消息后匆匆趕往醫院急症室,一路上心急如焚,相信這絕對是老天爺給我的嚴重警告。我相信天底下絕不會有無緣無故的事故,我相信這是他老人家對我的懲罰。幸運的是沒有什麼大妨礙,阿妍的只是盆骨被撞裂了,必須住院治療,在這期間,我和小魚輪班伺候她,一步也不離開她。阿妍在醫院裡住了二十多天,堅決要求出院,她覺得我和小魚這麼輪班到醫院陪她太辛苦了,反正是卧床靜養,還不如回家躺著。再說,阿妍也放不下孫子小鵬,她說他現在正好是六年級,是小升初的關鍵時刻。她說她必須時時刻刻地看著他,現在的孩子都必須有大人看著才行。

我們沒有流露出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我是說我和小魚在阿妍面前,表現得很出色。我們無微不至地照顧著阿妍,小魚伺候阿妍,像伺候自己親媽一樣,對自己親媽恐怕都不會有這麼好。讓我自己也感到吃驚的,是我對小魚真的一點慾念也沒有了。我的心變得從未有過的安分,也許真是被阿妍被撞這件事嚇住了,我現在能做的,只是儘可能地對小魚好一些。在一開始,小魚並不明白我的用心,她還有些百思不解,不明白我為什麼突然一本正經起來,不明白我為什麼就不理睬她了。她為此感到有些壓抑,甚至有些苦悶。有一天,她攔住了我,很粗俗地問我為什麼不想再和她睡覺。我告訴小魚,說老四天天都在想她,說老四天天都在回憶別墅經歷過的美好一夜。我告訴小魚,這一夜已經過去了,永遠地過去了。老天爺已經給了一個我們嚴重警告。老天爺已經在阿妍身上顯示的他的威嚴。為了這個家,為了阿妍,為了小鵬,事情永遠不應該再發生。我告訴小魚,我們必須克制自己,我們必須有所禁忌,我說我們這麼做,雖然暫時失去了**上的歡樂,卻能得到了精神上永恆的安寧。

我不知道小魚是不是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我只能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不是裝腔作勢,連阿妍也看出我對小魚確實沒有任何邪念。有時候,小鵬這孩子吃菜,只知道照顧自己,我會很善意地向他指出:

「小鵬,要給奶奶留一點,也要給媽媽留一點。」

天氣如果要下雨,我會一本正經地提醒小魚別忘了帶雨衣。在廚房裡,我搶著洗碗,甚至會坦然地教訓小魚,讓她也操心一點自己的兒子,別把教育小孩的責任都推到阿妍身上。在阿妍面前,我一點也不掩飾對小魚的關照,阿妍是個明白人,她知道我敢當她面這樣,說明我的內心是清白的,說明我肚子里沒有鬼。三個月以後,阿妍已經能夠下床走動。一天晚上,我們並排睡在一起,她和我說起了悄悄話。阿妍說這三個多月真不容易,你的表現很不錯。她說你知道吧,其實你有時候還是個很不錯的男人。阿妍讓我不要總覺得自己不如馮瑞,說如果讓她有機會重新選擇,讓她在我和馮瑞之間挑一個男人,她仍然還會選擇我。阿妍說在過去的三個月里,她一直在偷偷地觀察我,她一直在注意著我的一舉一動。她說你不要以為我躺在床上,就什麼不知道。我一直在想,經過這三個月,已足以考察你的為人了,我應該相信你,我不應該再懷疑你。

阿妍突然冒出一句足以讓人驚出一身冷汗的話,她非常平靜地說:

「我知道那天在馮瑞的別墅,就你們兩個人,其實馮瑞當天就打電話告訴我了。我早就知道了。」

我的心立刻咚咚直跳,做夢也沒想到阿妍原來一直在偷偷地監視我們,好在她並不准備為這件事過多糾纏,並沒有讓我下不了台階,讓我無路可走。阿妍的手伸過來,摸到了鏟刀把,一把抓住它。

「老四,你知道那天我為什麼會被車子撞嗎,因為我當時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我的心思全在這上面了,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告訴我別墅里就你和小魚兩個人。我老是在想你為什麼要隱瞞,要是你心裡沒有鬼,為什麼要隱瞞。我是沒有問,可是我不問,你為什麼不說呢。我現在是真相信你們沒有事,要有了事,這三個月里,你不會這麼老實,你不是那麼老實的人。你才不會那麼老實呢。現在我相信了,我相信鏟刀把它沒幹壞事。」

我鬆了一口氣,忿忿不平地說:

「馮瑞那個王八蛋,把我一個人留在那,又打電話給你,這是什麼意思。」

阿妍笑了,解釋說:

「你不要急,不要怪他,是我打他手機的,我想問你什麼時候到家,他說他那時候正在去上海的路上,你別怪馮瑞,真是我打的電話。」

我假裝很委屈地說:「我能不急嗎,這不是故意坑人嗎。」

阿妍說:「我知道。」

我說:「你知道就好,這簡直就是挑撥我們夫妻關係。」

「我相信你什麼都沒做。」

「相信就好。」

「我真的是相信你。」

「你萬一要是不相信怎麼辦?」

阿妍抓住了鏟刀把不放,以此來表示是真的相信我。

我感到很內疚,因為自己到現在還在騙人。

但是我必須不動聲色,我必須繼續欺騙阿妍。

「你別惹它,它已經三個月沒活幹了,你想想,三個多月。」

「我知道是三個多月。」

阿妍用勁搖了搖,彷彿是試試它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我苦笑著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它恐怕得小心一點,別再把人家的盆骨弄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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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新作:《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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