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黃昏哲學」
一位朋友對我說,人老了之後,最重要的有三點:一是要有自己的專業;二是要有朋友;三是要有自己的愛好。我認為她講得很對。
我愈來愈感覺到老年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候,成熟、滄桑、見識、自由(至少表現在時間支配上)、超脫。可以更客觀地審視一切特別是自己,已經有權利談論人生談論青年人中年人和自己這一代人了。可以插上回憶與遐想的翅膀讓思想自由地飛翔了。可以力所能及地做不少事,也可以少做一點,多一點思考,多一點回味,多一點分析,多一點真理的尋覓了。也多了一點享受、休息、靜觀、養生、回溯、讀書、個人愛好,無論是音樂書畫,是棋牌撲克,是飲酒賦詩,是登山游海……
而老了以後,畢竟相對少了一點爭拗,少了一點競爭,少了一點緊張和壓力。
人生最缺少的是什麼?是時間,是經驗,是學問,更是一種比較純凈的心情。老了以後,這方面的「本錢」便多起來了。
人生最多余的是什麼?是惡性競爭,是私利計較,是鼠目寸光,是浪費寶貴光陰,是強人所難,是蠻不講理。老了,惹不起也躲得起了。
老年是享受的季節,享受生活也享受思想,享受經驗也享受觀察,享受溫暖愛戀也享受清冷直至適度的孤獨,享受回憶也享受希望,享受友誼趣味也享受自在自由,更重要的是享受哲學。人老了,應該成為一個哲學家,不習慣哲學的思辨,也還可以具備一個哲學的情懷,哲學的意趣,哲學光輝籠罩下的微笑、皺眉、眼淚,至少有可能獲得一種哲學的沉靜。
老年又是和解的年紀,不是與邪惡的和解,而是與命運,與生命、死亡的大限,與歷史的規律,與天道、宇宙、自然、人類文明的和解。達不到和解也還有所知會,達不到知會也還有所感悟,達不到感悟也還有所釋然,無端的非經過選擇的然而又是由衷的釋然。
和解並不排除批評、抗議、責難,直到憤怒與悲哀。但老年人的種種不平畢竟與例如「憤青兒」們的不同,它不再僅僅是情緒化的咒罵,它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知其必然即無法不然,知其如若不然也仍然會有另一種遺憾,另一種不平,另一種缺陷。它不幻想一步進入天堂,也就不動輒以為自己確已墜入地獄。它的遺憾與憤懣應該是清醒的而不是盲目的,是公平的有據的從而是有限制有條件的,而不是狂怒抽搐一筆抹殺。它可能仍然無法理解生老病死天災**歷史局限強梁不義命運打擊冤屈痛惜陰差陽錯……然而它畢竟多了一些自省一些悔悟一些自責。懂得了除了怨天尤人也還可以嗟嘆自身,懂得了除了歷史的無情急流以外畢竟還有自身的選擇,懂得了自己有可能不幸成為靶子成為鐵鑽,也未必沒有可能成為刀劍成為鐵鎚,懂得了有人負我處也有我負人處,懂得了自己有偉大也有渺小有善良也有惡劣有正確也有失誤有輝煌也有狗屎,懂得了美麗的幻想由於其不切實際是必然碰壁的,懂得了青春的激情雖然寶貴卻不足為恃……懂得了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舞台,有自己的機遇,有自己的限制,有自己的悲哀,有自己的激烈。你火過我也火過,你尷尬過我也未必沒有尷尬過。所有這些都會使一個老人變得更可愛更清純更智慧更光明更哲學一些。
當然也有老年人做不到,老而彌偏,老而彌痴,老而仇恨一切,不能接受一切與時俱進的發展的人也是有的,願各方面對他們更關懷更寬容一點,願他們終於能回到常識、常規、常情上來。而如果他們有特殊的境遇有特殊的選擇,只要不強迫他人臣服聽他的,也祝願他們最終自得其晚年的平安。
我們常常講不服老,該不服的就不服,例如人老了一樣能夠或更有條件學習,不能因一個自命的「老」字就滿足於不學無術。該服的就一定服,我年輕時扛過二百多斤的麻袋,現在扛不動了,我沒有什麼不安,這是上蒼給了我這樣的豁免,我可以不扛二百斤以上的麻袋了,我感謝上蒼,我無需硬較勁。我年輕時能夠一頓酒喝半斤,現在根本不想喝了,那就不喝,這也是上蒼給我的恩惠,我可以也樂於過更不誇張也更健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