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右銘:笑向夕陽覓古詩

座右銘:笑向夕陽覓古詩

許多老年朋友喜愛古典詩詞,而中國的古典詩詞往往彙集了大量的人生的閱歷和經驗,那裡的一些句子常常被我想起,並加以引申發揮,觸類旁通使之成為我的人生座右銘。例如: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這是我讀唐詩的開端,也是我心懷宇宙的開始。你看到一輪明月想到的卻是天涯海角,由此及彼,由近及遠,永遠延伸著擴充著挂念著,清醒而又多情地認識到意識到此一明月並非專門為你而明而亮,有無數友人鄰人都沐浴在這輪明月之下,此一海域亦並非單獨存在,而是與大洲大洋天涯海角連結在一起。嗚呼,壯哉!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李商隱的這兩句詩似乎是一個終極的參照系,一個無人類無自己的本初世界。首句蒼茫混沌,悲凄神秘,靜靜地定格在那裡,令人塵念頓消,令人不再斤斤於鼻子下邊那點事。首句的惶惑感對於個人英雄主義、惟我論、惟意志論、獨斷論、速勝論等各種極端的熱昏者與熱昏的極端者都有很好的清醒作用與降溫作用。次句則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似乎進入了生命的準備期,進入了宇宙的自行活動。悲極則喜,寒徹乃溫,玉煙雖然渺茫,但畢竟有幾分溫熱,有幾分裊裊升起的勢頭。於是有所期待,卻並非渴求,有所注視,卻並非凝眸,有所美麗,卻並非明艷,有所希望,卻並非執意。隨時可以有所作為,隨時也可以跳將出去。

這是一個前提,一個出發點,沒有自我卻有天心,沒有運動卻有醞釀,沒有人生卻在準備。有了這樣的浩渺而又並不歸於虛無,有了這樣的肅穆卻又不歸於嚴絲合縫,面對這樣的准終極人似乎多了一些智慧與從容,多了一些原諒與闊大,於是,可以言其他矣。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王維的兩句詩似乎並無深意,卻有一種萬物自在之理。松遮月光,然而月光是遮不住的,松之遮只是增加了月光的立體與層次,而月之照反而提供了松的形體與清幽。松與月相反而相成,相悖而相得。如果月光不受任何阻礙,如果月光是在大海上,那就成了李商隱的那兩句詩了,成了史前期了。如果月光是照射在沙漠上,那也太死寂了。反過來說,如果沒有月光,松之姿態與分佈又如何能被人感知呢?石與水也是如此,石頭妨礙了水流,造成了水勢水紋水波水花,水洗凈了石頭,卻又改變著石頭,水滴石穿嘛。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春花秋月何時了,簾外雨潺潺,綠肥紅瘦,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切的一切都使人感到天道有常,萬物有定,此長彼消,各得其所。當然,這種常,這種道,這種定數,都不是僵硬的,事物既有存在的即是合理的這一面,又有合理的終將存在的那一面,常、道、定、數之中就包含著變化就包含著人的主觀努力。但是即使是為了改變某些現狀,也必須首先弄清楚現狀所以是此而不是彼的道理,要改變什麼首先要理解什麼,不理解的改變多半是不能奏效的,或者是只能是效果適得其反的。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南唐後主的人生固不足道,這兩句詞表達的本來也是消極的情緒,但我讀來只覺得消極中有洒脫和動感,有痛快和大氣,太好了。愁雖多而美如春水,豐盈充沛,浩如長江,愁就愁它一江春水吧,俱往矣,東流而去,也就與愁告別了嘛!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這兩句並非出自詩詞而是出自蘇東坡的《赤壁賦》。這很有趣地反映了事物的相對性。月並未小而是被高山所反襯變小,石並未要冒出來而是水之落使之出頭露面。你想讓月亮小一點嗎?沒有直接的辦法,但是可以尋找和進入巍峨高山。你想看看水下的石頭的真面貌嗎?多放掉一點水吧,至少等待枯水季節的來臨吧。

另一方面這又說明了事物的絕對性。山再高,你感覺到月再小,其實月並未小,還是一般大;水再枯,石頭露得再多,其實石頭並未移動也無意活動,石頭保持穩定,一旦大水前來,它們還照舊無誤地隱沒到水下面去。你是不是在日常生活中也常常或而覺得此小,或而覺得彼出了呢?是不是也是沒有看到事物的本來面目,誤將山之高視為月之小,誤將水之落視為石之欲出欲奔呢?面對大自然的各種現象,我們是多麼膚淺,多麼幼稚啊!

「莫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乘年華。」蘇東坡的這幾句詞是有幾分瀟洒。每當吟詠起這幾句,便不由得顯出笑容,掃開陰霾。我不喜歡懷才不遇這一類的語言,連一點爽氣都沒有的才子,算什麼才子?假冒偽劣罷了。也不要以為東坡先生一輩子就搞了詩、酒、茶,他做了許多大事至少在當時他認為是重要的事,但他永遠保持著對於火、茶、詩、酒的兒童般的興趣,這不是很好嗎?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是最常被人引用的詩句。一般引用這詩是說明人們不要輕易不抱希望,許多事情是絕處逢生,是無路之中找到了路。我對這兩句詩的理解與受用則包含著親和得多積極得多主動得多的內容,還包括了一種鬥爭和工作的策略。就是說不糾纏,不死抬杠,不在一個興奮灶上鑽牛角尖。你必須隨時開闢新的戰場新的戰線新的話題新的思路與新的角度。有時討論一個問題陷入僵持不下的局面,有時你的某一句話某一件事受到歪曲受到誤解受到誇張,你再糾纏下去並無效果,而會中了胡攪蠻纏者的計。胡攪蠻纏的人不搞創作,不搞理論研究,不搞翻譯也不搞實際工作,只是在那裡生事找事找碴兒鑽空子,他們最怕的就是沒人理他們。陷入與他們的討論,那才是山重水複全無路呢。怎麼辦?不理,另闢新的戰場。對於集中精力從事建設性的工作的人,他要做的題目他要涉及到的領域他要討論的課題他要貢獻的意見總是太多太多了,題目必須由你自己來選,領域必須由你自己來定,主動權應該掌握在自己手裡。

這是一個策略,但又不僅是一個策略問題,因為只有你具有廣闊包容的視野,觸類旁通的見識,舉一反三的智慧,高屋建瓴的氣度,寵辱無驚的修養才能遊刃有餘,得心應手,擺脫無謂的爭論,擺脫無聊的個人人身攻擊,擺脫流言飛語的塗抹,擺脫腐蝕人消磨人的人際關係勾心鬥角,做你自己想做而且需要做的事,不做你不想做也對任何人無益的事。就是說,柳暗花明的新村靠的是自己去創造。

「此時無聲勝有聲。」這可以發揮來講沉默的妙處,不需要我特別講什麼。可嘆的是,有多少人通過畢生的努力做到了會說什麼,卻做不到會不說什麼及不會說什麼;做到了會說得精彩,卻做不到不說得精彩;做到了甚至超過了該說的要說,卻沒有做到不該說的不說。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許多話的後面還有話,如同天涼好個秋的後面是無限的愁苦。許多事的後面還有事,不僅僅是表面的那些東西。什麼時候能夠判斷清楚每事每語的內蘊和來由呢?什麼時候能使自己的行為語言也多一點含義呢?

「有意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這是常見的現象。它的意義有二,第一是人常常不能預見自己行為的後果,人常常是想進彼間房子,卻進入了此間房子。第二是人的過分的努力過分的干預過分的企盼常常起到了相反的作用,成為完成一件事的阻力。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這是我最喜歡的詩句之一。多麼樂觀,多麼自信。才總是有用的,有時候能夠得到超水平的發揮,有時候則受到許多條件的限制。然而,限制,不正是對於才華的激勵和挑戰、考驗和召喚嗎?只能捧著抬著哄著才能發揮好的才華叫什麼才華?古今中外,我不喜歡懷才不遇的說法,比如賈誼,那種性格能承擔重任嗎?文人議論,有時候帶有紙上談兵的性質,何必那麼自戀自怨自艾?千金云云,更妙了,千金的用途恰恰在於能夠散盡,而且能夠復來,一盡一來,這才是人生,這才是丈夫!大開大闔,大踏步地前進,大踏步地後退,這才是正道!

還有多少詩句,多少辭章,多少俚語,多少成語中包含著人生的道理。一些東西表面看來是那樣淺俗那樣一般那樣粗鄙,然而這都不是偶然形成的,都包含著實際的經驗實際的思索和一代代人的思考。想一想,智慧的源泉無邊無際,我們能不能從中獲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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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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