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不敢(2)
首先是床邊地板上的一部手機,粉色,款式有些老舊,屏幕碎了。
吳端在地板上發現了幾塊細小的屏幕玻璃碎渣,由此可見,手機屏幕是不久前剛摔碎的。
床頭柜上的水杯里有小半杯水,水底沉澱著一些無色晶體。吳端端杯子晃了晃,又聞了聞,無味,便將杯中的水取樣。
寫字檯上攤著一本高一的數學習題冊。在翻開的那一頁上,孩子的筆跡一開始工工整整,但越寫越亂,最後只解了一半的那道題,筆跡已經毫無章法,每一筆每一劃都透著書寫者的痛苦。
寫字檯緊挨的牆上貼了十幾張獎狀,三好學生、奧數二等獎、詩朗誦大賽一等獎……是個成績優異的孩子。
吳端心中已經七七八八拼湊出了現場的情況。
該跟報案人聊聊了。
他來到客廳,在男人身邊坐下。
能看出來,男人竭盡全力想要幫上點忙,他大口呼吸,想讓自己平靜些,卻無濟於事,每吸一口氣,都是一次抽噎。
仇恨往往能支撐一個人站起來,活下去,吳端見過許多受害人家屬,就是憑藉對兇手的恨活下去的。
於是吳端開門見山道:「根據現場勘察,初步判斷她們死於中毒,有可能是意外,也有可能……是他殺。」
男人的眼睛一下子變得血紅,吼道:「誰?!」
「先說說你吧,你們夫妻感情怎麼樣?」
「你什麼意思?」
「例行詢問,你也希望我們仔細調查,不放過任何關係人吧?」
男人恨恨地盯著吳端,「我們感情好得很!隨便你怎麼問!」
「哦?」
男人伸出大手抹了一把鼻涕,吳端看不下去,從口袋裡掏出餐巾紙遞給他。
男人接過紙,胡亂在臉上擦了一把,「她下午還給我發微信,說家裡燒肉了,讓我晚夜裡出車回來自己熱點吃。」
男人解鎖了碎屏手機,打開上面的微信,「這是她的手機,你看吧。」
果然有兩人的聊天記錄。
不僅昨天的,往上翻了幾十頁,夫妻倆幾乎每天都會通過微信聊上幾句。
男人是大貨車司機,妻子很喜歡吃臨市一家店的烤魚,男人去臨市出車,總是會帶回來一條,讓母女倆打打牙祭。
家裡給晚歸的男人留了吃的,妻子也總是叮囑一句。颳風下雨妻子會發消息提醒丈夫路況不好,讓他小心開車,大多是些柴米油鹽的閑聊。
十天前,2月14號情人節,兩人還「密謀」把女兒送到舅舅那兒住一天,好讓他倆看場電影吃頓西餐,過一次二人世界。
他們的感情看起來很好,比大部分已婚十幾年的夫妻都要好。
「為了掙錢養家,得經常開夜車吧?看來她們已經習慣了你晚歸。」
「嗯。」
「你妻子呢?她做什麼工作?」
「她以前在超市當收銀,後來孩子上高中,學校遠,吃飯成了問題,我老婆就辭職在家,給孩子做飯,送飯。」
「今天晚上這頓飯,食材是你買的,還是她買的?」
「她買的,」見吳端不接話,男人繼續解釋道:「她以前在超市工作,買特價菜特別方便,現在雖然不在那兒幹了,但是人緣好,有什麼特價東西,以前的同事還是會給她通個風,她就跑去買,所以買菜做飯的事我從來不管,她做什麼,我吃什麼。」
吳端信了。
「請你仔細想想,誰跟你家有過節?最近有沒有跟人結仇?」
男人被他帶動著思考著,搖頭。
「沒有,我們老老實實,沒仇家。」
「你沒有,你妻子呢?」
「不可能!她最老實了,還總教育孩子吃虧是福,絕對不可能!」
「好吧,」吳端拍拍男人的肩,「你該好好睡一覺,睡醒了我們再聊聊。」
吳端起身要走,男人卻急急叫了一聲:「喂——」
吳端回頭。
「她們真是被人害的?她們……真死了嗎?我不相信,你不了解她,我老婆……我沒見過比她更心善的人了,怎麼可能……」
「我相信,她很善良。我可以告訴你一些推論——關於她們臨死時的狀況,會讓你覺得不適——而且,只是推論,可能與實際情況有偏差。」
男人吸了吸鼻子,「你說吧。」
「今天下午,你的妻子和女兒像往常一樣一起吃了晚飯。
吃完飯,女兒很懂事地去做題,妻子則去廚房洗碗。碗洗到一半,聽到孩子喊難受,你的妻子去孩子的房間查看。
一開始,孩子的中毒癥狀並不嚴重,只是噁心、頭暈、嘔吐,所以你的妻子並不太慌張,洗到一半的碗放得井井有條就是證明。
她以為女兒食物中毒,就沖了鹽水——食物中毒,可以喝一定量的冷鹽水催吐,這是生活常識。
可是喝了鹽水孩子依舊沒有好轉,甚至開始抽搐,並喪失了意識,你妻子意識到問題嚴重,想要打電話求助。」
閆思弦將碎屏手機裝進證物袋,繼續道:「你剛才解鎖手機的時候,我注意到首先出現的是撥號界面——這也是主人最後一次使用的功能。
12
這是撥號界面上所輸入的兩個數字。
她要打120。可那時她自己也開始毒發,抽搐使手機掉在地上,最終電話沒能撥出去。
女兒先一步毒發,我能想到的解釋:吃飯時媽媽捨不得吃好的,讓女兒多吃肉,導致女兒攝入了更多的毒藥。所以,毒藥在那鍋紅燒肉里。
從你妻子死亡時的姿勢來看,直到失去意識,她一直想去撿手機。
她不僅善良,還很堅強。」
吳端的描述彷彿讓男人看到了母女倆最後的時光,他悲痛憤恨交加,眼淚流成了河,已哭得忘了發聲。
吳端離開時男人還在哭,他什麼也沒說。
從穿上警服接手第一樁案子起,他就從不去安撫受害人家屬。
對警察來說,最有效的安撫是將兇手繩之以法。
開車往市局趕,路上等紅綠燈,他又想起了亞聖書院的案子,想起了精神病院里的那對母女,她們還好嗎?
8點57分,吳端將車開進市公安局地下停車場。
9點上班,此時,停車場里已經一「坑」難求。好在,吳端有自己的車位。
然而,當他將車開到自己的「坑」跟前,那兒竟赫然盤踞著一輛高頭大馬的越野車。
吳端見過這輛車——在一本汽車雜誌的封面上,限量的,死貴死貴。
越野車一身王霸之氣,坦然接受吳端不滿的目光,巋然不動。
吳端只好在停車場兜了小半圈,終於找到一個空位,停了進去。
將幾樣物證送法醫化驗室,回到辦公室,看到李八月正在電腦前寫案宗。
「弟妹快生了吧?你什麼時候休假?」吳端問道。
李八月先糾正道:「喊嫂子。」然後才答道:「整理好這些案宗的吧。」
「回去替我跟弟妹問好。」
「喊嫂子!」
「對了,名字想好了嗎?不會叫李三月吧?一聽就是個敦實小子,可惜分不清是你兒子還是你大哥。」
李八月表示不想說話……
兩人一同大學畢業,一同進基層派出所,又一同考進市局刑偵支隊,可以說是基友中的戰鬥機,無話不談。
此刻,李八月卻有了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吳端看出來了,問道:「你沒事吧?」
李八月終於道:「我給上面遞了調動申請。」
「調動?」
「嗯,咱們刑偵支隊要負責墨城所有惡性案件,工作量太大了,忙起來十天半個月不著家,我馬上要當爸爸了……」
「你做得對,據說當個好爸爸可比當個好警察難多了,到時候別忘了請我喝滿月酒。」
「當然了!一定!」得到理解,李八月鬆了口氣,「對了,我聽說,上面派了個牛人來給你當副手。」
「牛人?怎麼個牛法?」
「留洋回來的在讀博士,犯罪學還是心理學的專家來著,在國外參與過不少大案偵破……」
「參與大案?得了吧,現代人別的不會,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可是手到擒來,給為警方提供諮詢的專家拎個包,也敢往外說自己參與過破案……」
敲門聲響起,吳端打住話頭,看向了敲門的年輕人。
牛仔褲,毛衣領口和袖口露出襯衫,襯衫袖扣十分考究,一看就價格不菲。
休閑,學院風格的休閑。
至於臉……那是一張有點熟悉的臉。
「原來吳警官喜歡在背後說人壞話。」
對方一開口,吳端便想起了他的名字。
「閆思弦?是你?怎麼是你?!」
「是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倒是你啊吳警官,原來你的真名叫吳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