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第十五塊拼圖(3)
我車技還行,沒撞上人就停住了。就這一下子,持刀的小子們都閃一邊去了。
我趕緊開車門,沖吳端大喊:「快上來!」
警校的學生都認識我,我天天在食堂充值窗口,給學生飯卡充值,他當然也認出來了。
我沒想到的是,他一腳揣在我的車門上,車門關上了。
關門之前他沖我大喊:「報警!」
然後他就追著一個丟了刀的小子,把那小子死死按倒在地。
其餘兩個持刀的小子想要上前捅他,我一看情勢緊急,也下了車,我拿著手機,沖他們喊:「報警了!警察來了!」
那兩個小子猶豫了一下,終於不甘心地跑走了。
後來,警察就真來了。做筆錄的時候我才知道,吳端是為了幫一名行人拿回被盜的手機。他在抓賊。真是拚命啊!
這樣的盜竊團伙,我在牢里也見過。
一個人負責偷東西——就是那個被吳端制服的小子。另外兩個是放風的幫凶,三人成虎嘛,萬一偷東西被發現了,三個人把失主一圍,失主肯定膽怯,不敢聲張,要是被路人發現了,眼神警告一下,再悄悄亮一下刀子,路人也就只能裝沒看見。
偏就遇上吳端這個愣的,上去就把那賊按住了。
賊同夥一看,這是個麻煩啊,掏了刀子就上前來解救同伴。
這便是我一開始看到的那一幕。
在派出所,我緊張得話都說不利索。我這輩子最怕跟警察打交道。
他們卻告訴我,我的行為屬於見義勇為,可以申請稱號,還有獎金。
後來這事兒不知道怎麼被記者知道了,有人專門來採訪我,報道一出來,好多人都知道了我的食堂里全是服刑人員。
市裡有領導對我的食堂感興趣,領導一句話,給我圈了個服刑人員對口就業單位,每年市裡按人頭給補貼。
給錢當然是好事,可也帶來了一些錢解決不了的麻煩。
比方說,以前食堂里僱人都是經過介紹,大家相互之間知根知底,都是些出來以後想好好活著的人,都不容易。
成了對口單位,用人方面就是監獄直接往我這兒送了。我沒法對人品把關,而且,說實話,一個食堂根本用不了那麼多人,這是擺明了讓我養閑人。
我是真擔心啊。牢里啥樣的人沒有?又偏偏是公安大學的食堂,在我這兒吃飯的學生,以後都要去當警察的。不說別的,來一個想報復警察的,往飯菜里投毒,就完蛋了。
我多次找市裡協商,可是領導一推三六五,說有困難讓我自己想辦法解決,創業嘛,誰還能是一帆風順的。
我才明白,領導只想提高服刑人員的就業率。
自那以後,食堂里的工作氛圍越來越差。
有拉幫結派的,拉幫結派以後還想跟我玩「黑吃黑」,不幹活兒,反過來問我收「保護費」。
我得承認,十多年監獄生活,鍛煉了我的膽識,也讓我養成了一些與常人不同的行為邏輯。
遇到暴力事件,我的第一反應絕不是找警察。
找了警察,就意味著各打五十大板,這是監獄里處理問題的方式。
被他們要挾,我選了硬碰硬,幸虧不是飯點兒,餐廳里沒有學生。我們兩撥人就跟黑社會火拚似的,最後驚動了學校保衛科,抬出去兩個傷員——當然,受傷的是他們的人。
打架的事兒,學校幫我瞞了下來,畢竟食堂很受市裡重視,出了問題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好在,那幾個挑事兒的很快又被抓進去了。不得不說,公安大學辦事還是很講成效的。
沒了拉幫結派找事的,小蛀蟲卻也不少。比如這次的張小開。
吸毒。
拿到工資的當天,准要全部用來買毒品。
反正他在食堂吃飯,身上沒錢也餓不著。以前他還在外頭租房子住,後來交不上房租,被趕出來,乾脆就睡在餐廳里。
毒品不夠了就想各種辦法撈錢,同事們早就被他借了個遍。他在餐廳門口的小賣部偷過錢,也偷過餐廳里的米面油賣錢,人人都防著他。
就這麼混了幾年,毒癮越來越大,越來越沒人形,乾脆干起了以販養吸的事兒。
發現他手頭有寬裕的時候了,人也開始往外跑,有時候連續幾天見不著人影,我就知道出問題了。
我開始留意張小開,他有一次打電話聯繫上家,說的是黑話,但那些玩意兒難不倒我,我確定了,他走了那條路。
我要開除他。我要跟他劃清界限。
一邊掛著公安大學食堂的工作,一邊在外頭販毒,這不是搞笑呢嗎?我這食堂成什麼了?犯罪窩點嗎?
沒成想,提出開除他的當天——也就是今天,我們就吵起來了。
他威脅我,說我謊報人數,貪污市裡給的撥款。
謊報人數的事兒的確存在,可我也是沒辦法,上頭要完成就業指標,就把任務往下壓。
我天天都為這事兒惱火,張小開偏又哪壺不開提哪壺。
所以我們不僅吵,還動手了。
我把他給揍了。
揍完,我又有點後悔,都說「好聚好散」「和氣生財」,我怕他訛上我啊。
晚點的時候,我想了個辦法:還得單獨跟他談談,他要是痛痛快快地走,我可以一次性給他萬把塊錢,他不走,那我只能報警告發他販毒。
於是今天晚上,等大伙兒都下班,我又回了餐廳。
可我根本沒見著他。
我等了將近二十分鐘吧——主要也不是等他,主要是順手擦了一遍料理台,又拖了一遍地——這些年養成的習慣。
對了,我還給他打了倆電話,第一次很快就掛了,第二次再打,就關機了。
人又沒影兒了,我就回家唄。
結果,剛到家還沒倆小時,你們就來了。
我跟你們說,別冤枉好人,這可是殺人,我沒幹!
你啥意思?動機?有動機咋了?誰還沒個生氣的時候,我要見吳端……就是那個吳隊,年年上公安大學講課那個,管著你們的……
直到見著吳端,葉靈才逐漸緩解了焦慮,安靜下來。
「你救救我。」葉靈對吳端道。
吳端沒回答他,默默在他對面坐下。
「案件情況我都看過了。」吳端道,「這些年,政府往食堂塞了多少人?」
「沒有20,也有15。」
說這話時,葉靈很有些委屈。他皺著眉,癟著嘴。
許是小時候練過旦角兒的緣故,他的神情之中總帶著一些溫婉之氣,五官也是秀氣的,這些並不會被後來磨礪的狠勁兒和疲憊完全遮擋。
眼前這個剛剛過了不惑之年的男人,令吳端唏噓。
他再次在心中跟自己強調,不要被表象影響。
「我是來查真相的。」吳端道:「我看了筆錄,你晚上10點左右去的餐廳,你說進門以後,發現廚房的料理台和地上有積水,而且看起來是血水。」
「是,我……哎!我以為是他們臨走沒收拾乾淨。」
「有血水正常嗎?」
「當然不正常,平常乾淨著呢,可……哎!我真沒多想,畢竟是廚房啊,處理肉什麼的……誰能想到有死人?……」
即便葉靈不是兇手,也無意間幫兇手做了善後工作。吳端能理解為什麼分局刑警不給他好臉色。
刑警最恨的就是破壞現場。
吳端略一沉吟,拿起一張泔水桶的照片,「說說這些桶吧,你們平時怎麼處理泔水的?」
「包月的。養牛戶按月給我們付錢,無論泔水多少,他們天天都來收。」
「平時泔水桶就放食堂後門旁邊那個小儲物間里?」
「嗯,放外頭味兒大,還招蚊蟲,學校要求放在室內。」
「儲物間鎖門嗎?」
「鎖。總共有兩把鑰匙,其中一把在食堂,就掛后廚,當天值日的人收拾完泔水,就把泔水搬儲物間去。
養牛戶也有一把鑰匙,他們來了就拿自己那把鑰匙開門。
把裝了泔水的桶搬上三輪車,再放幾個空桶。一直都是這樣……」
吳端指了指照片里凌亂散落在地上的幾個泔水桶蓋子。
「那蓋子呢?平時都不蓋嗎?」
「不是啊。」葉靈湊過腦袋來,仔細看了看照片。
「不不不……」他連連搖著頭,「蓋子我們每天都蓋的,不然多味兒啊,而且也不好搬。」
「可是今天沒蓋蓋兒。」吳端道,「根據報案人描述,他們就是在給泔水桶蓋蓋兒的時候,發現了那隻浮上來的手。」
「不應該。」葉靈篤通道:「今兒小磊值日,他從一開始就跟著我,一直把食堂當自家買賣干,絕對不會忘了活兒。」
「行吧,我會去跟小磊聊聊。」吳端道,「另外,你的時間線,你下午飯點兒離開了食堂,說是去給母親送飯。」
「她住院了。年紀大了,前段時間在家做飯,一鍋熱粥,沒端好,全撒了,腿上燙傷了一大塊,哎!」葉靈痛苦地捏著自己的鼻樑,「怎麼偏偏讓我攤上了?年輕時候就讓她提心弔膽,想著好好給她養個老,現在還……哎!」
吳端伸手,在葉靈被拷在桌上的手臂上拍了一下。
「我會跟下面的人說,這消息先不告訴你母親,你哥呢?要不要幫你通知他來照顧老人家?」
「我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葉靈又是一聲嘆氣,但很快他又兩眼冒光地看著吳端道:「你要管這個案子嗎?」
「我管了,案子已經移交市局,等會兒你也得跟我去市局留置室。」
「行啊,你信我的吧?你在我就放心了。」
吳端沒回答,他突然想到了閆思弦,那傢伙應該會對這案子感興趣吧。
吳端沒想到的是,他和分局幾名刑警押著葉靈上車時,閆思弦正在分局院門口下車。
「這兒!」吳端沖他招了招手。
閆思弦也招招手,快步走了過來。
「我看到你消息了。」
天很冷,他說話時帶出了一長串白色的霧氣,使得鼻子和嘴隱隱約約,唯獨能看清那雙眼睛。
因為喝了酒,那雙眼睛微微眯成細長的形狀,眼尾向下勾著,有點醉眼朦朧的意思。
吳端也的確聞到了一股酒味兒。
「喝多了就睡覺去,醉酒執法不合規定,你想挨處分?」
「沒事。」
許是喝了酒之後的燥熱,閆思弦一面大口喘氣,一面輕輕拍著胸口給自己順氣。
吳端「嘖」了一聲,伸手扶了閆思弦一把。
他回身,囑咐分局的刑警們幫忙把葉靈送市局去,道了謝,便扶著閆思弦往他的車上去。
兩人上了車,吳端對司機道:「回……閆總家。」
兩人私下調侃時,吳端沒少這樣稱呼閆思弦,但他還不太適應對別人這麼說。
司機答應一聲,專註開車。
閆思弦幾乎是半躺在座椅上,他想呼吸點冷氣,便將車窗開了條小縫,開完,又問吳端:「你冷不冷?」
吳端幫他把車窗關上,「你胃不要了?喝完酒又喝西北風?」
「要。」閆思弦半閉著眼,「跟我說說案子唄。」
吳端:「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
閆思弦微微點著頭,顯然已經分辨不出自己聽到的究竟是啥。
好在這故事足夠催眠,幾秒種后閆思弦便閉了眼睛,呼吸也均勻粗重起來。
又等了一會兒,待他睡熟了,吳端小聲問司機道:「他年年都喝成這樣嗎?」
「就年會的時候。」
司機顯然深諳「不能嚼老闆舌根」的職場規則,回答十分簡練,吳端便不好再問什麼。
直到幫著將閆思弦送回家,司機才又道:「閆總囑咐過我,您接下來要去哪兒,我負責接送,您看……」
「不用了。」吳端從閆思弦口袋裡摸出了越野車鑰匙:「這麼晚,辛苦您了,我自己能行。」
司機也不多推辭,道一句「晚安」便匆匆離開。
吳端給趴在床上的閆思弦翻了個身,怕他壓著心臟,臨出門,想了想,又拐回來,從衛生間找了個盆放他床邊,萬一吐了還能接著點。
再次回到市局時,葉靈已經在留置室里了,正可憐巴巴地向外張望。
吳端道:「去食堂殺人、分屍,都不稀奇,只要了解張小開的生活規律就行,可是把人藏進泔水桶——后廚那把鑰匙是用來打開儲藏室的,這隻有你們內部的人才知道吧?
所以,食堂員工里有沒有跟張小開有過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