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城(三)
他們不再聯絡。她越來越依賴男人,兩個人開始固定地在冬日滑雪、夏天逛街,男人回到台北后每晚都會電話問候,她總是掛上電話,便一個人步行去吃拉麵,看小小圓圓的玉米泡在褐色的醬湯里,隔鄰的小店既是室內設計又賣二手骨董,走道上一排錄影帶還供出租,她租來一整套小津安二郎,然後打開畫面只聽聲音,她洗澡切水果讀書刷牙寫字,都有小津電影的聲音在襯底,原節子可愛古樸的日文咕咕噥噥被她轉得極小聲,她把雙腳架在書桌上,看著他從前要她讀的書,一邊等男人準時打來電話,然後聽他說台北的新聞工作天氣,一切近得好像打開門就能碰觸。離去多年,她知道隨著時間,有許多看不見的愛殤已悄悄死去,男人在國慶日的電話里說小時候見到國旗要敬禮哩,眷村的家家戶戶在夜裡也不用關門,一切安穩有秩序,但現在變了,變得太自由,以前的好現在幾乎都被當成了壞,男人說自私的**災害這個城市,口氣清楚好惡分明就像他這個人。但她抓著話筒思緒離異,男人在電話里最後說,但你回來這個地方就會好一點,至少我一定會好一點,她卻記存了他說以前的好都成為今天的壞,心中一片寒顫。從阿姨家搬離后她獨自一個人住到十二層大樓的九層,轉眼她到東京多年,從青春盛開到沉默獨守,寂寞時她去錄影帶店拿法國**片,看姊弟師徒父親和自己孩子的女人,一對對軀體擁抱分開擁抱分開,漆黑的房間里僅有電影的光映照著牆壁。她也察覺樓下住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白領女人,偶爾會和她一齊出現在超市買加熱盒飯,某一個夜裡她又再次看見她在錄影帶店裡,魂不守舍地挑選帶子、眼神遊移,順著她的視線她才發現店后坐著一個很好看的男人,仔細看卻發現應該是一個也許不到十八歲的男生,她總是在偷看他,眼神帶著壓抑,神秘無言。她們常借相同的法國片,然後女人以為她也在看他,便秘而不宣地凝視她的眼睛,像寂寞女人間擁有的一種默契暗語擦肩離去。她望見女人的那一雙眼,深深的死亡與緊緊的肉慾糾絆,飢愛渴欲得被魂靈懲罰得就要空不見底。到處都有那樣的眼睛,在深夜的車站、霓虹的夜街、孤單的超市,成年的女性守著不開花的女體,渴望撒旦的侵略佔有自己。她彷彿悲哀地看見自己在哀求他時亦如此卑劣。她又想起他寫的信。「你的愛有時真是一次做絕,彷彿明天就再也沒有似的。」當她一個人在漆黑的房間,會忍不住想象那個女人也在用這些畫面填補靈魂,渴愛地將自己啃噬,不抽煙的她常燃起一支煙,讓星火成為畫面外唯一的光,煙霧細細升起時會遮蔽視線,時間靜止於恍惚的寂寞迷茫,身體和靈魂都需要去向。還是她應該召喚女人,互相愛撫擁抱填滿空洞放逐身體?她不想再等待,再過幾年也許她也會開始偷望那個年輕男人,愛已經乾枯身體卻還不忘索求,當初她離去的原因已變痴傻,她嚮往的自由漸漸空虛,她開始害怕寂寞渴求安定,她知道她開始蒼老,她願意踏入平凡甘於婚姻。如果她看不見路,是不是可以找一個人帶領?她終於決定棄守自己一手建造充滿記憶卻無法生存的堡壘,她決定再次逃離,從這個城逃回那個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