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06章 不願渡
話一出口,沈獨就知道說錯了。
即便對天機禪院了解不深,可他也知道這裡是個戒律極森嚴的地方,這禿驢能給自己準備點肉,可以說已經極為難得了。
再說了,他如今這傷勢,喝酒不是找死嗎?
眼皮猛地一跳,再一抬眸,他一眼就看見了正要出門的僧人頓住了腳步,於是莫名想起了先前的「錯覺」。
那冰雪似的眼神……
冥冥中,一種求生意識冒了上來,趕在他回頭之前,沈獨二話不說改口道:「不不,不喝酒,同你開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罷了,切莫介意,切莫介意。」
「……」
葯簍還提在手上,僧人轉過頭來的時候,只看見了沈獨那一張掛滿笑意的臉。好似剛才問喝酒,真的不是本性使然,不過一時玩笑罷了。
心裡自有自己的思量,可也沒跟沈獨計較。
畢竟他已經收回了自己的話。
所以僧人腳步略略停留片刻,也看了他片刻,便收回了那沒有波動的淡靜目光,又照舊往門外去了。
餘暉已斜。
他回身關攏了門,身影被門縫擠成了一條,很快便帶著那一片淡淡的月白,消失在了崎嶇的山徑之上。
沈獨靠在窗前,見著他影子不見了,回想起方才一瞬間奇妙的感覺來,只覺得這和尚的脾氣未必就像表面上那麼和善。
不過……
「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待我傷好……」
要拿捏一個天機禪院不會武功的和尚,得是件多簡單的事情?
他不但要吃肉,喝酒,還要逼著這和尚吃肉、喝酒呢!
到時候,再看看他能不能有這般神氣!
一聲冷哼,沈獨心底到底不很爽,坐下來只把那荷香葉包雞當成了惹他不快的和尚,三兩下惡狠狠地拆吃了個乾淨。
接著就拿了一卷經書,躺床上去看了。
僧人是天黑之後再回來的。
葯簍里已經裝了許多沈獨認識或者不認識的藥草。在被他一一洗凈之後,一小部分被他加了水放在火爐上,煎成了湯藥;另一部分則都放入了葯盅,用藥杵慢慢地搗碎。
不必說,前者進了沈獨的肚子,後者到了沈獨的身上。
忙完了這一切,僧人又仔細在爐子里加了不少的木炭,以確保能燃到後半夜,這才離開。
與昨日一般,依舊沒在竹舍中過夜。
這讓沈獨覺得有些奇怪。
這竹舍在天機禪院的後山,怎麼看都是個清凈到不能再清凈的所在,且屋內一應生活用的東西都有,更有僧人們平日修行所需要的佛經。
按理說,不像是什麼一時的歇腳之地。
可僧人卻是每日中晚上下山來上兩趟,夜深料理完了此間的事,回山上去睡。
就是這麼看著,沈獨都覺得累了,更遑論是半點武功沒有,還要成日上上下下的僧人?
難不成……
是自己佔了他平日歇息的床,所以對方只能回山上去?
沈獨不知道答案。
但一連十日觀察下來,竟是日日如此。
僧人來竹舍的時辰,十分規律:大清早基本是不來的;臨近中午的時候帶些吃食來,同時也會帶些經文來抄寫或者研讀;到了晚上就很簡單,帶點吃的,「伺候」好了沈獨之後,就提著葯婁出去採藥,然後給他熬藥,搗葯,換藥。
這期間自然會有不少的尷尬處。
可一來沈獨是被人伺候慣了的,雖不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但也差之不遠了;二來那僧人素性鎮定,頗給人一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之感。
所以就算有什麼尷尬,在這兩人之間也尷尬不起來了。
一開始,沈獨只是勉強能走路;沒過兩日精氣神就回來了,能自己穿衣往外面走走;到了第十一日,他期盼已久的事情,終於到來——
一夜睡醒,體內任督二脈已愈!
原本他當日遭受重傷,本是周身經脈盡斷。可這些日子以來,他又不是傻子。
任督二脈,乃是修行的根基。
若能先修復這最重要的兩條經脈,便至少能恢復自己三分之一的實力,絕對能解自己燃眉之急!
所以這些天來,他看似吃吃喝喝任由那和尚擺布,可暗地裡都在修復任督二脈,只求早日康復。
虧得六合神訣本就霸道。
這般強行催動功力去修復,竟也沒對經脈造成太大的損傷,只是相比起原來寬闊厚實的經脈,略脆弱上一些而已。
就憑這一點,什麼放棄修鍊六合神訣的念頭,沈獨就根本沒動過。
這一日方睡醒,他睜開眼來一運氣一感覺,便有些喜出望外,一下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
還好動作不大,不然非得崩裂傷口不可。
盤膝而坐,兩手在膝頭上一搭,掐指訣扣了個印,心就已經完全靜沉了下來。
沈獨年紀雖輕,在如今的江湖一流人物之中,是個實打實的小輩,可修為功力卻是人人嘆服。
一則修鍊早,二則功法霸道。
小二十年下來,內力之渾厚,攻擊之強悍,早已經超過了不少的老傢伙,乃是名副其實的「第一流」。
強如顧昭者,尚且需要憑藉機緣,依賴於前輩渡傳功力;沈獨的功力卻都是自己修來的,縱使路子很邪,也沒人敢置喙什麼。
如今內勁一運,在兩脈之中走開,沈獨只覺得那一股蟄伏了多日的力量,終於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雖與全盛之時相差還有些遠,可已經足夠舒坦。
這一刻,他只想仰天一聲長嘯,將近些日胸中凝著的鬱結之氣,都舒散出去!
可到底不是在自己地盤上。
那嘴才一張開,又白眼一翻給合上了。
喊一聲爽爽?
這倒沒什麼要緊,可若是將天機禪院其他人招來,那就是找死了。
沈獨雖覺得自己即便是只有三分之一的實力,可有一定的自保之力,畢竟天機禪院不殺生。
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忍了,直接自床上一躍而下,便輕巧地落到了地面上,伸了個懶腰,推門走了出去。
這個時辰,那和尚還沒來。
昨夜又下過一場小雪,現在太陽出來,屋頂上的雪開始化,滴滴答答地順著屋檐向下淌水。
空氣里瀰漫著清潤的泥土香和微苦的葯香,翠竹搖曳,雞爪似的竹影縫隙里,透出比雪更凈的天光。
沈獨輕巧地走下了台階,抬頭往上這麼一看,忽然就覺得心裡很安靜,也很乾凈。
也許是因為傷勢已經見好,修為也回來不少,他一站竟然站了許久,且自己還沒察覺。
直到耳旁有遠遠的腳步聲傳來。
於是他轉頭看去,視野之中是一條上山去天機禪院的蜿蜒山道,低矮處有些蕭條味道,更高的地方則都是翠綠的、綴著雪的雪松,很是漂亮。
但沒有人。
至少現在還沒有人。
高手的五感,是遠超出常人的。
即便是很遠處傳來的腳步聲,也能聽見。
沈獨知道,是有人下來了。
這腳步聲與他這幾日以來總聽到的腳步聲一模一樣,不慌不忙,鎮定平靜,不用想都知道是那僧人。
他垂眸思索了片刻。
接著竟也沒回屋,乾脆坐在了竹舍那台階上等著,目光也落在那山道的盡頭,閑閑地看著。
過了有一會兒,那腳步聲才漸漸近了。
山道的盡頭出現了一道提著食盒的月白色身影,那僧袍淺淡的顏色在這滿山冬日的衰草色中,有一種格外的亮眼。
這還是沈獨第一次這麼看著他走過來。
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到盡頭處有人在看自己,只提著那不大的食盒,從長滿青苔的山石上走過。
一路走得有些小心。
像是怕踩滑了,又像是怕傷著從山道上經過的其餘生靈。
就連被昨夜壓折、倒在道中的枝條,他都會停下來,彎腰將其扶起,立在一旁。
儘管隔得還遠,可沈獨竟已經能想見他的神態與動作。
那一雙漂亮極了堪比神佛的手,不會介意枝條上的冰雪,也不會介意莖葉上的泥水,更不會在意纏繞其上的荊棘,就這麼將其扶起,猶如為他搗葯、抄寫經文,甚至喂粥時候一般,輕輕地靠在一旁……
「嗤……」
忽地便輕笑了一聲,眉梢也挑了起來,染上幾分邪肆。沈獨也說不清這心裡忽然竄上來的不舒服到底是來自哪裡。
是因為這僧人半點不作假的慈悲?
還是因為他對任何人、任何事、任務存在都是一樣的慈悲,並不因人事的差別而有差別?
或者……
單純是因為他惡,他壞,所以見不得人好?
沈獨一下就有些不明白自己。
但他不是愛窮究根源的人,索性就這麼不明白地放著了。
人坐在台階上,一腿抬高屈起,另一腿垂著平放下去,兩手手肘則都隨著後仰的身子,撐在了地上。
——渾然一身要躺不躺的浪蕩。
僧人初時沒發現,等走近了才察覺到沈獨竟出來了。
一時間,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
沈獨猜他應該是覺得外面天氣太冷,覺得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裡,而不是覺得他此刻姿態不好看。
於是一笑:「今天帶什麼吃的來了?」
僧人照舊沉默。
面對著沈獨頗帶輕佻和調笑意味的詢問,他臉上神情都沒半點變化,只拎著食盒,打他身邊台階上走過,似乎要進裡面去。
沈獨一把伸手,就拽住了他衣角。
「喂,我都坐外面了,還拿進去幹什麼?」
他懶洋洋地,就這麼半癱著仰頭睨他一眼,跟沒長骨頭似的,唇邊還噙著點似笑非笑的意味。
「外面吃。」
知道的清楚他是要吃飯,不知道的看了這樣子還不得想歪?
不過啞僧人肯定是不會想歪的。
他本就很高,這麼站著看沈獨的時候,很自然地垂眸,卻生不出半點藐視的味道來,反而像是佛祖的垂憫。
沈獨覺得這個角度的禿驢看上去也很迷人。
他不覺笑了一笑,但話里已經帶上一點嘲諷的味道:「怎麼,一定得在裡面吃?」
僧人眸光閃爍了一下,似乎飽含著對這蒼生的慈悲,可真正細琢磨起來,又覺得太過平靜沒什麼波瀾,以至於有些許的涼意。
他沒走了。
腳步往後略略撤一步,便俯身將食盒放下。
盒蓋一開,熱騰騰的香氣便飄了出來。
今天竟然是小半隻醬肘子,深色油潤的醬料將肘子染滿,底下卻是一圈吸滿了油的茄子,切成了片排著。
油都是肘子里蒸出來的,茄子恰好吸油。
這道菜,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不是什麼大廚,怕做不出來。
沈獨先前那疑惑不由又冒了出來,看了片刻,便忽然抬首問道:「我是當真奇怪,這東西到底誰做的?你去哪裡買的,買完了回來還是熱的?難道早上買好了,帶回你們天機禪院的廚房熱了熱?」
「……」
僧人正將這醬肘子端出來,以方便將放在下方的米飯取出,一直都是垂首低眉,哪裡料到他忽然抬頭?
這一時間,兩人的距離忽然就很近。
眼對著眼,鼻對著鼻,唇……
也對著唇。
近得再湊上那麼一分,就會碰著。
僧人怔了片刻。
沈獨問完也忽然愣了一下。
僧人為什麼發怔他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意想不到;可他卻是著實被這忽然拉近的距離給嚇了一跳,更是被他毫無瑕疵的長相給驚了三分……
尤其這一雙眼。
深邃的古井裡,或許是因為這片刻的怔然,起了一點隱約的波瀾。如同掉進去一片枯葉,盪開寂靜的漣漪。
沈獨在裡面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一張完美的皮囊,帶著點藏不住的邪氣,是旁人看不清、但他自己卻可一眼看出來的壞。
壞到骨子裡。
也許是覺得不很對,僧人微微抬高了自己的身子,拉開了與他的距離。
他卻一下挑眉,眯縫了眼。
心裡那惡意又一茬兒一茬兒韭菜似的冒出來,割都割不幹凈。沈獨忽然覺得牙很癢,想要一口咬上這僧人的喉嚨,當一條真正的「蛇」。
只可惜……
眼下這還是溫暖著他、也餵養著他的農夫。
還不是時候。
忍。
沈獨一下掛了滿臉的笑意,純善得要命,眼底帶了幾分疑惑:「怎麼了?」
僧人看他一眼,不說話。
退開后,照舊把碗筷都取出來放好,然後便要進屋抄寫經文。只是將抬步的時候,又被拽住了。
還是沈獨,還是剛才拽他衣角的手。
只是這一次,他拽的不是衣角,而是懸在他腰間一塊六寸長、兩指寬的淺褐色木牌。
修長蒼白的手指,輕輕一勾,就給拽下來了。
什麼花紋都沒有,就正面端端正正地刻了兩個規整的篆字——
不言。
「不言?」
沈獨翻看了一下,下意識以為這是令牌或者腰牌之類能證明身份的東西,於是手掌一翻,抬首問。
「你法號?」
十來天過去,他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僧人的幫助,從傷勢的治療到日常的吃用,雖然打聽天機禪院的事情,甚至打聽那個見鬼的善哉,可從來沒問過僧人的法號。
平日里稱呼,要麼和尚,要麼喂,甚至是……
禿驢。
咳,這和尚沒跟他翻臉,算是脾氣很好了。
現在這麼一問,當然顯得有些突兀。
僧人當然沒想到他會這麼問,一時沒應。
可也還不等他做出什麼回應,沈獨已經又自顧自把這木牌子給他掛回了腰間。
雖是練劍的手,可沒有半點多餘的繭皮。
修長又靈巧。
只輕輕的一抬一轉,木牌就已經好端端地掛上了。
沈獨是半點都沒往別的方向去想,只道:「不言不言,那就是不說話,這法號與你倒是相得益彰,蠻好的。」
「……」
僧人唇線微抿,看了腰間還在晃蕩的木牌一眼,嘴唇微微翕張,眸底也閃過什麼,似乎就要開口。
可末了又悄無聲息地閉上了。
這時候才抬頭的沈獨,自然半點沒察覺到這一點異狀,只盤腿坐在了盤碗前,將筷子朝肘子上一插,就給戳了起來。
他挑著看得最順眼的一塊肉,一口咬下來。
然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側頭看還沒走開的僧人,笑著道:「對了,我一下想起來,昨天看你的經文,說什麼佛祖曾割肉喂鷹,捨身飼虎。你說我要是那鷹、要是那虎,你願割肉、願捨身嗎?」
「……」
久久的沉默。
僧人暫時沒回答,沈獨也就插著那塊肘子這麼看著他,彷彿一定要等到一個答案。
其實他覺得這和尚很逆來順受。
這十日來他覺得自己挺過分的,可這叫做「不言」的和尚,是半點反抗都沒有,該伺候的照舊伺候。
若不是自己確實不認識他,簡直要懷疑是自己養的一條狗了。
按著世俗的眼光來看,這絕對是個慈悲、憐憫的好和尚。
沈獨雖問了這話,可他覺得自己知道答案——
這和尚應該會回答願意。
所以此刻,僧人不說話,他也不追問,就等著他說出自己想要的那個答案。
可沒想到……
在靜靜地、彷彿要將他看透一般,注視他好半晌之後,那僧人竟微微一笑,輕輕搖頭。
他問,佛祖曾割肉喂鷹,捨身飼虎。你說我要是那鷹、要是那虎,你願割肉、願捨身嗎?
他搖了搖頭。
這是……
不願?!
不願割肉,不願捨身,不願渡他。
沈獨叉著那塊肉,看愣了。
他半天都沒反應過來,只覺得這和尚一個搖頭顛覆了自己對他所有的認知!
心裏面,竟生出一種荒謬的感覺。
直到食不知味地吃完了這一頓飯,看那僧人將東西都收走又循著那一條舊路往山上走,他都還有些恍惚。
「佛祖能渡禿鷹與猛虎,這死禿驢,竟不願意渡我?!」
手裡那一根筷子沒放下,所以也沒被僧人收走。
沈獨漸漸回過味兒來,「啪」一聲就將這根筷子摔了下去,濺起零星碎泥之後,插在了地上。
「了不起,了不起,這年頭出家人都這麼橫,面子工夫都不敷衍了……」
這和尚,怕不是看出了他本性?
沈獨遠眺著那僧人離去的方向,再望望山頂那高高的天機禪院,眸底幽微的暗光閃爍,只透出一種隱藏極深的邪氣與危險。
牙關微微地咬緊,卻是一聲笑。
「不渡也罷……」
天機禪院,多的是和尚,要找個合意的還不容易?
正好今日修為也復了三分之一,他倒要去看看,此處到底是什麼底細。
正好,也探探那傳說中的三卷佛藏。
主意一打定,沈獨便運了一口氣,眼見著周遭沒人,便悄無聲息地循著那一條山道,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