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幾乎算是擦肩而過。
小阿菩拉著杜呦呦就進了樂游苑,而郭添和李昱瑾兩個則出了樂游苑,往孤獨園而去。
戲檯子上此時唱的,是《梧桐雨》。
《梧桐雨》講的是前朝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這齣戲是徹徹底底的悲劇,一開始皇帝與貴妃長生殿賞七夕,共賞涼月秋景,乞願生生世世一雙人,永為夫妻。
但到後來故事便急轉直下,安祿山叛亂,馬嵬坡貴妃自縊。到最後,玄宗回宮,只能對著貴妃的畫像以慰追思。夢貴妃至,卻叫梧桐秋雨給驚醒,於是一人坐於階前,邊唱邊哭,追憶往昔的帝位,美人,愛情和榮光,直到天明。
這齣戲,越到後面越敗興,只剩一個老生在哪兒伊伊呀呀的唱著,也不知是誰點的。
日頭正曬,姑娘婦人們全都躲在一處處台榭之中,趁陰涼,看花色水景,吃著瓜子兒聊著天,好不熱鬧。
阿菩還是個小姑娘,當然不愛聽這種悲劇,瞧著不遠處有個賣烤肉的攤子,就想帶些烤肉回去給孤獨園裡的小孩子們吃。須知,她們跟著尼姑們也是吃素的,肯定從來不曾嘗過肉味兒。
一把摸向腰間的銀袋,阿菩哎喲一聲叫:「小師太,我的銀袋,銀袋不見了。」
杜呦呦已經一把抓住了偷銀袋的賊,是個又瘦又矮,一看就是原上人家不學好的少年。
「把阿菩姑娘的銀袋交出來。」她道:「我瞧見了,就是你搶的。」
「我?」這少年一把摘了杜呦呦的僧帽,拿在手中丟了幾丟,又砸入她懷裡,怪叫道:「天下奇聞,小尼姑思春嘍,看淫戲嘍,大家快來看喲。」
小尼姑思春,跟老和尚偷情,大概是天下最熱鬧的奇聞之二了。
涼亭里,游廊上,台榭之中,兩側的高樓上,所有的人都探出頭來,果然就見個穿著褐色短僧袍,綁腿麻鞋,頭皮光光的小尼姑正在戲檯子下面亂竄。
杜呦呦最怕叫人瞧見自己這光光的腦袋,將帽子往頭上一扣,拉著小阿菩的手便是一路的追。
倆人追出樂游苑,那賊就在前面,不慢也不快。
「思春的小尼姑,來呀來呀,來追哥哥呀。」
杜呦呦一手摁著帽子不要叫風給吹跑了,還得顧著小阿菩不要給摔倒了,牽著她綿乎乎的小手兒,盯緊了那油頭滑腦的賊,邊罵邊追。
好容易,在淌過一條小河后,於一片麥田裡,倆人把那小子給追到了。杜呦呦的僧袍都扯破了,撲過去將這賊撲倒於地,先就踩了他兩腳。
阿菩緊接著追上來,狠狠呸了一聲:「臭賊,不要臉的臭賊。」
但就在這時,那小賊抬起頭來,伸手在壓在自己身上撲騰的杜呦呦臉上捏了一把,叫道:「爹,套來了倆,還有一個是個小尼姑。」
沒想到這小尼姑面嫩,臉還挺滑,這賊覺得自己指頭上沾了些油,於是又往小尼姑的光腦門上揩了揩。
杜呦呦最恨別人摸自己這光光的腦袋,頓時呀的一聲大叫,一口咬上賊的手指頭,只聽那賊哇的一聲大叫,她居然就把賊的手指頭給咬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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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昱瑾和郭添在孤獨園裡沒有找到阿菩,聽說阿菩跟著個小尼姑去看戲了,倆人便有些著急,進了樂游苑,再聽說戲檯子下方才有個思春的小尼姑帶著個姑娘去追賊了,倆人這才覺得怕是大事不妙了。
自古戲檯子下面就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遭賊不過小事,怕的是要遇到人牙子。
原上有些人家就專幹這種事情,拐人家的小丫頭回去,轉身賣到城裡,給人當奴當婢,或者賣入青樓。
京兆府也整日在剿,但人的壞心思即起了,非殺頭的重令,是剿不滅的。
郭添常在外府辦事,最擅長打聽這種事,找了個苑子外面擺攤兒的婆子,花了二兩銀子一打聽,果然,這地方有個叫孔老七的潑痞,近些日子覷摸著,就在這苑子裡頭拐那些跟娘走丟了,逛串了的小丫頭。
而且,她方才還恰就瞧見,孔老七的兒子孔二狗哄著一個小尼姑和一個小姑娘,往河對岸跑了。瞧那樣子,是準備要拐那倆孩子的。
倆甥舅對視一眼,同時罵了一句操他娘的,撩起袍擺,轉身就追。
這可真是,太歲頭上動土,不要命了他。
*
阿菩和杜呦呦兩個是被藏在原上一處地窖里。
原上這種地方,田地與田地之間,因要冬儲糧食,很多人會挖一些窖,表現看著也不過小小一個坎兒,再蓋張木板,但掀起來,下面就是儲蘿蔔,或者儲薯的大窖子。
杜呦呦小時候金尊玉貴,錦衣玉食過的,從皇宮裡叫水衝出來,生平走過最長的路,就是跑到華嚴寺去找文貞,跟著文貞讀了十年的經,吃了十年的素,除了敲敲木魚,別的全然不會,黑暗中聽著小阿菩一個勁兒不知在搗鼓什麼,遂悄聲道:「你哥哥會來救你的,別弄傷了自己的手。」
阿菩笑道:「無事,小師太等著我救你就好。」
蓋板上透下一絲月光來,照著小阿菩胖乎乎一隻小圓腿。她將腿伸到杜呦呦身後,叫道:「姐姐,快摸摸,我這裡面有火摺子的,摸出來,我來替咱們打火燒繩子。」
火摺子這東西,要打著它,也是需要技巧的。
杜呦呦用的是長明火,還從未打過火摺子,也不相信阿菩能打著它,眼睜睜的著著。但見小阿菩閉著眼睛,被捆在身後的兩隻手抖了絮絨出來,閉上眼睛,便對著那一團絮絨慢慢兒的打著。
不一會兒,果然一點火星子濺在絮絨上,緩緩兒的,火就要著了。
阿菩連忙叫道:「小師太,快,快,燒繩子。」
杜呦呦於是立刻把自己的手湊了過去,繩子轉瞬即燃,接著,她又引火燒開了阿菩的繩子,輕輕鬆鬆的,倆人居然就能從地窖里逃出來了。
此時原上唯有一片明月,靜靜悄悄,杜呦呦先露的頭,遙遙看著四野無人,先爬了出來,牽起小阿菩的手便跑。
但就在這時,小阿菩哎呀一聲,撲倒在了地上。白天從長安一直走到樂游原,本就腳酸,才十歲的孩子骨頭力沒力氣,踩到一隻田鼠洞,居然就把腳給崴了。
恰這時,守在不遠處一間柴房裡的人似乎是瞧見了倆孩子,一人高聲叫道:「跑了,那倆孩子跑了,快追。」
杜呦呦背起小阿菩,奔命似的,于田野上就跑了起來。
小阿菩道:「小師太,你跑錯路啦,瞧見北斗星了否,就是像勺子的那個。青龍庵在正北邊兒,我們得往北跑。」
她人雖小,可是肉瓷登登棉乎乎兒的,兩手勒著杜呦呦的脖子,勒的她險些要背過氣去。
追的正是孔二狗倆父子。
他們也知道樂游原里丟了孩子,肯定會有人報官,也肯定會有人來搜,所以不曾藏在莊子里,藏在這田野間的地窖里,等搜人的官府兵過境了,再拉出來,轉送到別的地方賣掉。
不過,迄今為止,官府的兵還未至,孔二狗和孔老七倆父子就在不遠處的柴房裡歇著,等著呢。
眼看就要摸到小尼姑那光光的腦袋了,孔二狗獰笑著叫道:「小尼姑,跑甚。你不是正思春么,哥哥給你找個驢樣大行貨,狠狠解你的春,不還俗,小小年紀回去難道還做尼姑?」
阿菩此時也開始掙扎了:「小師太,你自己跑,到庵里叫了人再來救我,快放下我,快去。」
杜呦呦可不能鬆手,她要真丟下小阿菩,孔二狗父子再轉移個地方,原上這麼多窖,只怕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忽而孔二狗臟膩膩的手一把摁上腦袋,一把揉過來,直接就把杜呦呦給搡到了地上。做慣了人頭生意的孩子,從小就是黑心黑肝帶著黑肺,也不用腳,直接一膝蓋拷上去,全身的力氣砸在杜呦呦身上,一巴掌就搧到了她臉上:「老子叫你個賤人跑,叫你再跑。」
杜呦呦也是潑貨,忽而一把扯上孔二狗的頭髮,叫道:「小阿菩,跑,快跑。」
一個小尼姑,一個黑心肝的賊,倆人扭打在一處,一個比一個更狠。
這個樣子,叫阿菩如何跑?
月光歸照,四野唯有犬吠,和倆個孩子凄厲的,撕心裂肺般的哭聲。
遙遠的田野上,倆個黑而高瘦的身影疾速朝著聲音發出的地方奔來。
一人遠遠在前,破風般的速度,奔至近前時忽而躍起,於空中翻了個跟頭,落地的瞬間飛起一腳。
正在提拳,一拳拳悶撲撲往杜呦呦肚子上搗的孔二狗隨即於空中躍起,在月光下劃了一個飽滿而又綿長的弧彎,砰的一聲,砸撞在一塊田野中豎起的界碑上,頭先著地,大約連痛苦是什麼都不知道,就那麼死了。
李昱瑾正好抓著孔老七,拎起來一腳踏過去,就準備要親手宰了他。
「等等。」郭添先把小阿菩抱了起來,奔過去:「這種事情,無人買,則無人賣,留個活口,查查他的下家是誰,必得一鍋端了才成。」
李昱瑾狠狠踩了孔老七一腳,伸著雙手道:「我的小阿菩怕是嚇壞了,來,舅舅抱你。」
阿菩當然不要,比起性粗的舅舅,當然還是溫柔的甜瓜哥哥更好。
小阿菩叫哥哥和舅舅兩個圍著就要走啦,回頭不見了杜呦呦,連忙叫道:「哥,我的小師太,小師太不見啦。」
李昱瑾眼尖,早瞧見了,有個穿著褐色僧袍的尼姑,月光下一顆頂兒尖尖的腦袋叫月光照著,明亮到刺眼,那小尼姑極有意思,一拱一拱的,似乎準備鑽進一塊齊膝的麥田裡去。
他先把杜呦呦翻了過來,見她唇角溢著血,搓了把雙手,走過來悄聲對郭添說道:「甥兒,朕可還從未抱過尼姑,這抱了,不會壞她的戒吧。」
說著,他就把小阿菩給奪走了。至於那腦袋光光的尼姑,李昱瑾就甩給了郭添。壞不壞人家尼姑的戒,這難題留給小外甥就好。
郭添背起這小尼姑,月光下瞧著她光亮亮的腦袋,也覺得心裡格外不舒服,對於師太這種東西,男人們總是有些怕的。
聽她嘴裡一直囁嚅著,郭添於是湊了耳朵過去問道:「大聲點,你說的什麼?」
「帽子。」杜呦呦道:「貧尼的帽子,帽子還在田裡了。」
死也不肯離身的帽子,跟孔二狗打架的時候打丟了。
郭添於是只好回去,於月光下找了半晌,才找到一隻皺的像紅薯皮一樣的東西,也不知該怎麼辦,隨便弄了弄,扣到了小尼姑的頭上。
月光溶溶,四野蒼茫,樂游原上,兩個少女,兩個少年。
李昱瑾啐了一口,摟著小阿昱圓乎乎的臉蛋兒狠狠叭唧了一口,道:「朕的外甥女兒也敢拐,這世道無法無天了,正好,今夜咱們不回宮,徹底查查,堂堂長安城,天子腳下,究竟是誰還在做這人牙子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