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郭嘉還記得自己當時就寒了臉,怒沖沖甩了筆道:「跟誰做朋友都可以,不能跟那個夏晚做朋友,那孩子心術不正。」
蓮姐兒叫他突如其來的怒火給嚇壞了,默了半晌,趕忙去寫字兒了。
畢竟那時候,夏晚才當著他的面跳過一回河,給蓮姐兒遞點子菌菇酸角兒的,郭嘉覺得她大概是想迂迴曲折,借著跟蓮姐兒做朋友,到自家來轉上兩圈子,看能不能入他的眼。
當然,打那之後,蓮姐兒就刻意躲著夏晚了,郭嘉見過好幾回,夏晚興沖沖的迎上去,蓮姐兒礙於他的囑託,打個謊子,買點兒她的酸角兒便走,不敢再跟她多說一句。
也不過一個小丫頭而已,可她這種追著趕著,恨不能隨時獻身的做法簡直叫郭嘉無比的頭大。
他慢慢鬆開夏晚,緩緩站了起來,怕要再度激怒了她,自己還得吃她的腳印子,低聲道:「乖,你回家做飯,我爹和我娘種完糜子回來都半夜了,還得吃飯呢。」
夏晚道:「那你呢?」
郭嘉應付道:「我有些事兒,得出去會子。」
走到柵欄門上,他回頭再看一眼夏晚,兩眸依舊是滿滿的無奈,忽而回過頭來,低聲道:「我既答應了幫你,就肯定會幫到底。但徜若有一日呼延神助親自到咱們家,親口承諾自己不再獻祭,還給你道歉,獻祭一事永遠不會發生,你娘也平安無事,你就必須得回紅山坳去,這沒得話說。
我是決對不會娶你的。」
說完,郭嘉又覺得這話大約有些傷人,再補了一句:「並不是說我不願意娶你,而是我這輩子都沒打算過成親,也不娶別人。」
這話說出來,就有一種,為了不娶你,我此生都不成親的意味了。
夏晚哽了哽喉嚨,總不敢相信郭嘉這樣瘦筋筋的身子骨兒,身體又還有病,真的能叫呼延神助改口。
畢竟,大家都知道祭祀也不過求個心安而已,臨時抱佛腳,不如平日勤操勞的管用,但人們總是抱著那麼一個荒唐的念想,總覺得磕個頭拜個佛,神佛就會保佑自己。
否則的話,那一座座的山頭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的道觀和廟宇不是。
她也是看出來了,郭嘉是真不願意要自己,急著像要甩脫一塊牛皮糖一般,哽了半晌,她道:「您都病成這樣兒了,萬一要是死了,有我在,總有個未亡人替你逢年過節上上墳,拔拔墳頭的草不是?」
這一回郭嘉直接被氣了個仰暈,輕輕舒了口氣,轉身就走。
*
直接從自家的果園子里出去,一條大約兩里多長的小道,兩邊皆是郭萬擔家的田地,種著冬麥,如今冬麥返了青,蔚蔚然長到了小腿處。
郭嘉順著小路一直走到山腳下,一長排的土坯房,半窯洞,半沿子伸出來,院子里生著疏疏的荒草,有兩個人正蹲在土坯牆上,端著飯碗兒聊天。
見是大少爺來了,倆人皆從土坯牆上跳了下來,笑著問好兒。
郭嘉掃了一眼院子,道:「夜裡倒不覺得冷清,怎麼這院子如今荒成這樣?」
這兩個長工,阿跌和阿單,皆是當年跟著郭萬擔在外從軍時的戰友,在戰場上受了傷,一個瘸了,一個腰不好,不能下地勞作,就只能在此養著,幹些跑腿兒,算帳活計的。
阿單笑道:「當初跟著你爹退伍回來的,相貌好些,身體好的大半都討到媳婦兒,你爹給他們蓋了宅院,就搬出去住了,如今可不就只剩著我倆?」
郭嘉小的時候,每逢傍晚,這排屋子裡住著幾十號退了伍的兵痞子,因郭興生的粗笨些,他們不喜歡,最喜歡的就是教郭嘉這個白白凈凈,生的玉娃娃一般的大少爺說髒話,聽他嘎崩脆的往外嘣一句操/你娘,諸人皆是哄堂大笑。
夏日的傍晚,臭汗氣熏天的長工們,教他翻跟他,教他耍拳,教他罵髒話,將他架在脖子上。
打小兒,郭嘉就是在這些人肩膀上長大的。
所以,雖說相貌隨了為漢人的母親,瞧著一派斯文,但骨子裡,郭嘉與這些人是無二的粗俗。
麂皮軟靴輕輕一躍,他就坐到了牆基上。兩個叔叔一左一右,就在他腳下站著。
郭嘉道:「阿單叔,我總覺得呼延神助拿小夏晚獻祭這事兒,做的有些詭詐。」
阿單道:「為何?」
郭嘉道:「咱們都知道蚩尤是誰,也知道他為何不出戰,他拿小夏晚獻祭,其實就是想枉害人命,逼蚩尤出山,重新披上戰甲為大魏朝廷做戰。」
阿單同樣默了片刻,道:「那蚩尤出不出?」
郭嘉攤著雙手,垂著肩膀,白白凈凈的臉看起來格外落寞:「並非他不想出戰,北齊人野蠻殘暴,果真來了,要踩壞莊稼,燒糧燒地,女人想擄就擄,他也不希望北齊人攻過來。
可他出征時身體中了毒,一舉那柄戰斧就會毒發,這毒解不了,他就無法做戰。」
所謂的蚩尤,戴著鬼臉青的面具,手持一柄重達四百斤的戰斧,只憑那柄斧子的力量,就可以橫掃千軍。
但大家都知道,那肯定是個人,而非真正的神。只不過他不想從軍,不想當兵,只是在自己的利益受到侵犯的情況下,才會出戰。
如今呼延神助大張旗鼓的拿活人祭祀,隨意枉害一個女子的性命,也不過為了逼那個人為關西大營賣命而已。
阿單和阿跌同時抬頭,夕陽下的水鄉鎮,河堤高高,沙田漫漫,左右的緩山坡子上,是一畝畝平平整整的旱地,他們年青的時候半生戎馬,年齡漸大,又身體不好討不到媳婦,一群老兵殘勇,就只想在這片靜闌的土地上,伺弄著土地,種著麥子吃著瓜,一生到老。
可惜水鄉鎮離邊關太近太近了,戰火紛擾,這點子願望都成了奢侈。
事實上長工們都知道,曾經為了保護水鄉鎮這點子退伍后能夠安生養老的樂園,是郭萬擔一直在披著戰甲做蚩尤,在邊關來犯時,幫大魏打仗。
郭萬擔天生有神力,能舉得起重達四百斤的青銅斧,在戰場上自然無往不勝。
但他厭倦戰爭,也疲憊於十幾年的征戰,才會隱居在這水鄉鎮上,和自己的貼身部下們尋一片安寧。
三年前郭萬擔在對戰中受了重傷,無法參戰,而他生的幾個孩子中,只有郭嘉繼承了他的天生神力,能舉得起那柄斧子。
當時關西大營的人拿夏晚做祭要逼蚩尤出山,不得已,郭嘉才十三歲,小小年紀就披上戰甲,去戰場上冒充蚩尤。
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於郭嘉來說,無論殺敵還是作戰,皆不過屠夫行徑,況且他小小年紀就行殺戮,對於戰爭有一種本能的厭惡,所以才會在沒有戰事的情況下,勤懇讀書,想以此避開戰爭。
「以少爺的意思,該怎麼辦?」阿單問道。
郭嘉再抬起頭來,白凈的臉上重又帶起了笑,掏了封信出來丟給阿單:「操他娘的,還能咋辦?涼拌。
我寫了封信,你專門去趟長安,想辦法託人轉交給晉王,讓他知道蚩尤不出戰的原因,夏晚的急就可以解了。
到時候她還敢賴著不走,我就打爛她的屁股。」
畢竟原來當過兵的,說干就干說走就走,阿單接過信,簡單倒飭了一下自己,趁著黃河邊還有筏子,轉身便走。
待他一走,瘸子阿跌歪著屁股一跳,就跳上了牆基,低聲道:「六畜,要我說,小夏晚人勤快,活兒乾的好,打小兒在鎮子上跑,我們都瞧在眼裡,真是個不錯的姑娘,你就娶了她又能如何?」
郭嘉輕輕搓著雙手,猛然仰頭,粗聲道:「操他大爺的,打看見蓮姐兒叫水泡的腫脹脹的屍體的那一日,我就發誓,這輩子絕不成親。」
回想一下蓮姐兒,確實是個好的不能於好的姑娘。相貌嬌美,性格溫柔,單純的就像朵滿樹開著的梨花兒一樣,阿跌深深嘆了口氣,想當初蓮姐兒活著的時候,徜若聽說蓮姐兒要到這排房裡來,他們所有的人都會格外多洗一把臉,閉緊嘴巴,生怕冒一句髒話出來,嚇壞那嬌甜甜的大小姐的。
可惜了的,就那麼被淹死了。
郭嘉躍下牆基,轉身離去,留下阿跌一個人,在那逐漸沒落的長工棚外長吁斷嘆:「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想婆娘,啥時候給我也有個趕都趕不走的媳婦兒喲!」
*
這廂,夏晚一個人回到家,地主家的大院子里,婆子們收拾的明光水滑,廚房裡也收整的乾乾淨淨。
晚飯是她們早就收拾好的,一鍋子清燉羊湯,還有一隻燒好了的整雞,只需要熱一熱,再將那發好的面烙成一鍋熱騰騰的餅子就可以吃了。
眼看天色將麻,夏晚估摸著郭萬擔兩口子該回來了,便將雞和羊肉燉作兩大鍋一熱,再烙了一鍋卷著蔥花的熱餅子出來切成了條兒準備上。
幹完了活兒正在井旁的水池畔洗手,便聽頭頂有人輕聲笑問:「夏晚,六畜呢?」
一抬頭,正是郭銀,就在相隔兩家的圍牆上探著身子,笑嘻嘻道:「他怎的不出來,可是又躺下了?」
要說這人,方才和郭嘉兩個在一起,紅口白牙的說郭嘉留下她是對的,還說等郭嘉死的時候,一定要來幫她照料郭嘉。
可一轉眼,他就在隔壁商量著,要怎麼賣她呢。
夏晚洗罷了手輕甩著手上的水珠子,抬眸笑道:「正是呢,郭嘉身子有些兒不好,正在炕上躺著呢,大哥可是有事兒要找他?」
郭銀猴在個牆上,笑的跟郭千斤如出一轍,嘖嘖嘆道:「可憐見的,他這麼個病身子,徜若哪日咽氣了,你可咋整?」
夏晚取了筷子一雙雙兒擺著,再一挑眉:「咋整,當然是給他守寡了,就在這院子里,我替他守一輩子。」
郭銀一手搭在院牆上,歪著薄唇笑道:「你可真是個傻姑娘,須知,在我們鮮卑人的風俗,婦人是不能守寡的。
妻後母,報寡嫂,乃是我們鮮卑人的老規矩。你若死了,剩下我們兄弟仨兒,由我大伯做主,將你許給那一個,就是那一個。」
夏晚立刻就變了臉:「拿後母做妻,娶寡嫂為婦,我怎的沒有聽說過這種規矩?」
郭銀揚手指了指自家兒,笑道:「瞧見我三叔母沒?我三叔死的早,死了之後,她就跟著我爹了。六畜要死了,興兒還是旺兒,抑或者我,你總得從我們之中選一個。」
夏晚一聽就覺得這郭銀是在騙自己。
她揚起腰來,勾了勾手道:「你近些兒,近些兒我問問你,以你來說,萬一要是郭嘉真死了,我該怎麼辦?」
郭銀一看夏晚這就是上鉤兒了,低聲道:「郭興的性子那叫一個躁,如今在兵營里也是當先鋒的,殺起人來兩隻眼睛都放綠光,要發起脾氣來,半夜把你捶死在炕上,你找誰說理去?
旺兒人家在金城郡訂了當鋪的大家小姐,那小姐脾氣也格外的壞,叫你將來給他做小,你不得叫那當鋪小姐欺負死?
你瞧,就我,我立志不娶,只等著郭嘉死了好娶你,成不成?」
夏晚心說,你是因為家貧討不到媳婦才不討的,這倒好,成了為了我而不娶了。
她面露幾分為難,低聲道:「果真?」
郭銀一看夏晚這是真鉤了,一嘆道:「就有一點麻煩,我爹給我說了咱們鎮子上的田小翠,人家姑娘也答應了,立等著就過門了,你說咋整?」
只要不是在郭嘉面前,夏晚的腦子就是清楚的。她隨即裝出個驚訝和怕來:「那你說,咋整。」
郭銀在牆上一聳一聳,低聲道:「六畜有啥好的?又有病又還小,你這樣,一會兒等我大伯回來了,你就當面跟他們說,你不想嫁他了,你想改門兒嫁到我家來。多容易的事情,你把你的嫁妝箱子一提,就到我家來,如何?」
夏晚心說,到你家,你轉眼就把我送到關西大營去了。
她方才洗手,手裡還握著水瓢兒呢,正好又是在水池子畔上,忽而勾了勾手指,道:「我倒有個好主意,你且近前來,咱們聊兩句。」
郭銀信以為真,兩戶間的點子小矮牆,脖子就猴趴趴的勾下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夏晚五指併攏就是一抓,從額頭到鼻子再到下巴,五道翻滾著的血痕。
再一揚起手又是一瓢子水潑了出去,潑了郭銀一臉:「呸!就算郭嘉明兒就死,我也替他守一輩子的寡,你像個王八一樣能活一千年,我看也不興看你一眼。
還貪圖我的嫁妝箱子,我告訴你唄,那裡頭只有兩箱子爛棉花,給了你也富不了你,跟你爹一樣貪財又膽小的東西,看我不潑死你!」
一邊說,一邊就是幾瓢的水潑了出去。
郭銀叫夏晚潑了一臉的水,抹了一把道:「不嫁就不嫁,你幹啥拿水潑我?」
夏晚怒沖沖道:「就潑你個沒良心的,兄弟還好好兒活著呢,你沒得寡嫂抱,倒是想抱弟媳婦了,我告訴你,我就替郭嘉守寡,守一輩子,今兒也好叫你們看看,我夏晚的主意別人能不能打。」
郭銀頂著一臉的抓痕,怒沖沖道:「別以為我把你沒治了,告訴你,我總有法子把你從隔壁趕出來。」
夏晚也不甘示弱,回道:「好,我等著。」
*
再過不得片刻,大門上傳來輕輕的拍打聲,夏晚奔到門口一看,便見郭萬擔帶著吳氏一起進門了。
他腰不太好,種了一天的地,站在大門上便轉不過腰來,叫吳氏替自己揉著。
夏晚立刻端了滾燙的水出來,放在迴廊上,脆聲道:「爹,要是覺得腰不舒服,就泡泡腳,舒舒你的筋骨,肯定會舒服很多的,不信您試試。」
郭萬擔不好拂夏晚的好意,脫了鞋子,兩隻腳泡進溫水裡頭,起初還覺得燙,泡了一會子,果真舒服,熱氣從腿騰上腰,曾經受過重傷的腰椎也熱酥酥的,果真緩解了他很多的疼痛。
再看夏晚,已經端著熱飯上來了。
一人一海碗熱羊湯,粉條晶晶亮,蘿蔔切成了薄片兒,再灑上碎蔥花,夏晚先給公公遞了一碗,再給婆婆。
給吳氏的時候,刻意把餅子都替她碎好了。
郭萬擔兩隻腳還泡在熱水裡頭,端著碗羊肉湯撲愣撲愣就刨了起來。
刨了半晌,忽而覺得腳下一熱,低頭一看,夏晚正在幫腳盆里沖滾水了。本來一盆子水都涼了,經她一衝,兩隻腳立刻發燙,再吃著羊肉湯,郭萬擔也是積傷,最怕冷怕潮的,一下子連額頭都冒著汗,甭提有多舒服了。
趁著夏晚去廚房端飯的間隙,他對吳氏說道:「夏晚這孩子是真好。」
吳氏望著廚房裡的夏晚,笑著,眼裡還有淚花子了:「可不是嘛,瞧見她,就好比蓮姐兒。不過咱的蓮姐兒大約是從小太慣太寵,太早把孩子的福氣給糟沒了。你再瞧夏晚,又會做飯又會體貼人,雖說命苦,打小兒就活的跌跌絆絆,可她也一直活的好好兒的。
活著,不比什麼都重要嗎?」
郭萬擔皺了半晌的眉頭,道:「是個好媳婦兒,我也稀疼她,放著給六畜當個房內人,再好沒有,可今天關西兵來鬧這麼一下子,咱們都不是怕事兒的人,我不怕別的,就怕六畜嫌她不識字兒,是個在鎮子上亂跑的,不肯要她。」
吳氏過來替丈夫抹乾了腳,低聲道:「今兒夜裡你勸勸六畜,你是他爹,他會聽話的」
郭萬擔濃眉笑的彎彎,沉聲道:「好。」
這兩口子端地是無比的恩愛。
夏晚在廚房裡瞧見了,不得說心頭有多羨慕。
她原本以為,今天呼延神助來鬧上一場,公公和婆婆嫌自己晦氣,必定要趕自己走,還想著只怕這是最後一回伺候他們了,沒想到他們竟如此的開明大度,心頭幾分歡喜幾分憂,也不知自己和郭嘉兩個,啥時候才能有他們這般的恩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