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初相逢
「溪溪,快起床,要遲到了。」
江母推開門,房內空無一人,被褥好好疊在一邊,立式櫃旁堆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還沒拆,臉立時白了,「江愛國,溪溪呢?」
「媽,我在這兒呢,跑不了。」江溪從衛生間笑嘻嘻探出頭來,笨重的劉海遮不住她靈動的眉眼,江母一下子笑了。
「要六點了,再不出門可就晚了,一會爸騎摩托送你去。」江父捋了捋袖子,江溪脆生生地「哎」了聲,知道不讓他送肯定又得心裡不安,取了桌上的紙包晃了晃,這是江父方才去早點鋪子買的。
「這我路上吃。」
「哎,等等,把眼鏡戴上。」
江母匆匆出來,江溪這才發現自己把行頭落下了,笑嘻嘻擺手,「謝了,媽。
申市臨水,連迎面吹來的風都透著股潮熱,江溪抱著書包安安靜靜地坐在後座,一路隨著摩托「突突突」前行。
申市一中位於毛葛鎮東南一角,平時只有北門供學生進出,轉過街角,學校大門遙遙在望,江溪直接跳下了車,摘下頭盔還給江父,「爸,送到這就行了,前面不好轉。」
確實是不好轉,這個當口,市一中門口停滿了各色車輛,連找個下腳的地方都難。
江父將摩托停在路邊,執意道,「爸就在這看著你進去,別遲到了。」
江溪知道,父母這草木皆兵的狀態暫時是不會緩解了,心中澀然,頭也不回地揚手,「那爸爸再見。」扯了扯書包帶子,直接往校門口走。
江父直挺挺地站著,見人影整個消失在門背後,才揉了揉發酸的眼角,跨上摩托走了。
從大門進去,是一條筆直寬闊的林蔭道,兩旁種滿了香樟,正值夏末,香樟濃郁的綠意一路蜿蜒到教學樓。高二教學樓就夾在高一與高三之間,到那兒需經過一個三岔路口。
學生們打打鬧鬧,呼朋喚友地走過林蔭道,誰也沒注意到,路邊那平凡的黑框鏡、太郎頭是高二那個漂亮的年級級花。
江溪嘴角的笑意一直保持到三岔路口,才停了下來。
在去高二教學樓的必經之路上,一個少年安安靜靜地站著,寸頭,眉眼清秀,一身規規矩矩的校服,白色板鞋,灰撲撲的校服套在瘦高的個上,竟也顯得格外乾淨。
是盧皓。
他臉頰比江溪記憶里瘦許多,視線直直落在三岔路口,好像在等人。
「盧皓,一會老班點名,可別說我沒提醒你啊。」江溪認出旁邊吆喝著的那人,是盧皓的死黨劉升升,他憤憤不平,「江溪這死沒良心的臭丫頭,回來也不知道給你打個電話,她不知道你這些天在外找人找瘋了嗎?」
江溪一愣,找瘋了?
她以為……
「小溪肯定是還沒緩過來。」盧皓視線慢慢劃過周圍,沒有,不在意地挪開視線。
劉升升嘖了一聲,「前陣子人失蹤時,你見天的在外,連學都不上,老班和你爸媽那要不是我幫著打掩護,你早穿幫了。現在天沒亮又來堵人,我就沒見過你這麼上趕著的!」
「晚上我帶你雙排。」
劉升升像是被掐了死穴,啞火了。
江溪經過時聽得很清楚,她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扯了扯滑落的書包帶,大步轉進了三岔口,往裡面走。
盧皓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一眼,只看到女生剪到齊耳的短髮,發質烏黑亮澤,顯得發質極好。他搖了搖頭,又繼續等著。
早自習結束後有十分鐘的休息時間。
江溪將課本拿出來,高中課程對她來說有些吃力,許多知識點在這麼多年裡早忘了一乾二淨,短時間內的啃書本並不頂用。還有一個多月就是期中考,考試成績如果排在後面,極可能淘汰出去重點班。
孫婷偷偷看著身旁一直安靜看書的同桌,斂去張揚的眉眼,戴著副黑框鏡剪了短髮的江溪像是短短時間內換了一個人,與桂市那個意氣風髮帶著一群人逃出升天之人截然不同。
她有些想不明白,明明她們才是受害者,為什麼在許多人眼裡,一切都成了活該。
嘲諷,謠言,滾滾而來。
江溪……她也會受到這些干擾嗎?
孫婷很憋屈,憋屈得快爆炸了,可緊繃的情緒又好像被一根細線緊緊勒著,她試圖向一臉雲淡風輕的江溪學習——雖然這並不太管用。
江溪當然不會太在乎這些閑言碎語——如果她沒有這棵草的話。
菩心草需要人氣值調理,而她需要菩心草才能活得下去,於是周圍這些活人的歡喜,就成了她救命的工具。
她不在乎,可她需要。
學生單純,又不單純,可要討好起來,一塊橡皮,一支筆,甚至一個不經意的微笑,好感就有了——江溪也只需要這一點膚淺的,不那麼深刻的好感值。
以她成年人的手腕,討好這些人,簡直是遊刃有餘。
一個上午,她就小賺了六個好感值——都是附近的,小到遞塊橡皮,大到幫忙擦黑板,許多人詫異地發覺,經此一事,向來有些清高的江溪突然變得極為平易近人,雖說大半容貌被那該死的黑框鏡遮了,可那發自內心的笑,卻極能感染人。
學生大都沒那麼惡毒,即便混在一塊說上幾句閑話,那也是無心,偶爾被當事人聽見,見江溪依然笑眯眯的,那點不好意思就一下子轉換成了好感。
這是居高臨下的一種施捨,大約是從前比自己優秀的學生突然走了下坡路,而自己卻可以高高在上地施捨憐憫的一種好感。
江溪不在乎。
黑貓白貓,能抓到老鼠就是好貓。
不論基於什麼樣的好感,她都照單全收——這都是命啊,誰會嫌棄?
平平淡淡的一周,就在江溪努力獲得好感值與跟盧皓的躲貓貓過程中過去了。
這麼短短時間,她統共得了將近三十個好感值——相比較一個班五十人,總有那麼幾個出於某種理由的。頑固的、厭惡或者嫉妒者,是沒辦法「被招安」的。
「江溪,外面找。」
書桌被撞了一下,江溪沉默地抬頭,鏡片下沉靜的雙眸讓劉芸看得一陣心悸,「看,看什麼?又不是我找你。」
「誰找我?」
「盧,盧皓。」劉芸咬著牙,不知道為什麼,在江溪的注視下,自己就乖乖地回答了。
椅子被「刺啦」一聲推了開來,在安靜的自習課里,划拉出一聲尖銳的刮耳的聲響。江溪拿了杯子到教室後面接水,劉芸莫名地看著她,「你不去?」
江溪手頓了頓,「不去。」
師太從門后經過,見劉芸杵在教室中央不動,露出了狼外婆般的笑容,她確實德藝雙馨,可整人的手段也是經年累月的厲害,親切招手道:
「劉芸,來我辦公室一趟。」
「算你狠!」劉芸朝江溪齜了齜牙:
「我告訴你,盧皓遲早是陳菁的,就你現在這樣哪裡配得上……」她瞟了江溪一眼,露出輕蔑地眼神,可舌頭底下的話,卻被江溪一眼給嚇得吞了回去。
訕訕出門左轉往班主任辦公室去時,還在想:邪了門了,怎麼每回都不敢正面杠?!
江溪巋然不動。
孫婷擔憂地看了她一眼,輕聲細語道:
「盧皓都來找了你那麼多回,江溪你都不肯見。而且陳菁一直就對盧皓虎視眈眈,前天我還見兩人在操場上聊天,你、你可千萬想好了。」
她吞吞吐吐,卻只得了江溪一個安撫的笑容。
江溪什麼都沒說,可孫婷卻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一點悲傷,只是悲傷太淺淡,散在空氣里一會兒就不見了。
「你……」
孫婷欲言又止,放學鈴卻響了。
「別你啊我啊的了,傻孩子,這都不是你操心的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江溪朝孫婷笑了笑,拎著書包慢悠悠地往外走,夕陽的餘暉灑下來,曬得地面一片金黃,天漸漸入秋,迎面吹來的風帶了點涼意。
「小溪。」
少年清朗的聲音響起,江溪無奈嘆了口氣,逃不掉了。
她轉過頭來,盧皓直挺挺地站在樓梯轉角,一頭板寸下,那雙眼睛清澈若琉璃,正控訴地看著她,「為什麼一直躲著我?」
細碎的光影一下子穿過十二年時間的罅隙,重新落在少年白皙清秀的臉龐上。
江溪近來陸陸續續地聽到一些消息,盧皓為她做了許多事。
她失蹤這些天,盧皓整天晃蕩在她失蹤地的附近,託人查監控,找消息,一個重點班的學委,常年佔據年級第一的好學生,連學都不上了。
江溪不是不震動的。
記憶里那個少年曾經傻乎乎地跟著她走過一條又一條的長街,穿過一排又一排的街燈,在無數個夜裡偷偷摸摸跟著她,暗中護著她走過筒子樓前漆黑的巷道才離開。
所以在盧皓告白時,她沒有任何猶豫地就答應了。
造化弄人。
江溪輕輕眨了眨眼。
眼裡的濕意消失了,快得好像從來沒出現過,「盧皓,我以為你明白我的意思。」
盧皓的臉迅速發白。
正值下課,樓梯口上上下下的學生很多,幾乎每個人經過都會向兩人看一眼。
江溪瞥了他一眼,「跟我來。」
她率先下了樓,教學樓後有一排花圃,在這時間花圃通常沒什麼人,江溪找了個台階坐下,身後是一排硬硬的磚石,抵在背心,讓她瞬間有了安定感。
「坐。」
盧皓不安地坐了下來,一隻手不自覺地扒拉著台階下的一叢小草。
「盧皓,我們分手吧。」
江溪微微眯著眼,余光中一片火紅的晚霞拉著夕陽,彷彿長長的火炬直墜下地平面,天漸漸暗了下來。
「……為什麼?」
盧皓意外的平靜。
江溪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指甲掐著手心:「沒為什麼。」
「是因為你之前的事?」盧皓轉過頭來,目光灼灼地盯著她,試圖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看穿她,「我不在乎。」單眼皮,高鼻樑,少年初具雛形的輪廓已經有了一絲剛毅。
江溪搖頭,「是我的問題。」
她將手心展開,「你看好了。」
少女的掌心,水豆腐般光滑,半點不見瘢痕。
盧皓莫名地看著江溪將手覆在自己手背,他垂著眼,耳朵尖漸漸紅了。
漸漸的,他覺出了不對。
兩人掌背相貼之處已出了滑膩膩的一層汗,江溪緊緊扣著他,竟把他手背一圈攥得生疼。幾乎是肉眼可見的,江溪原本白皙光滑的手上,冒出了一顆又一顆的紅疹子,而且還有不斷往上蔓延的趨勢。
「你——」
盧皓愕然地睜大了眼睛,以他有限的知識,還猜不到發生了什麼。
「盧皓——」江溪笑了笑,「我啊,這裡有病,治不好了。」
她指了指心口,眼睛眯成了月牙兒,渾然不在乎地道。
前世十一年的凌-辱,直到那老不死地跑來床上,成了壓垮江溪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對男人起了生理性的厭惡。
除了江父,或性別意識較弱的幼兒,任何少年或者男人靠近江溪,都會讓她過敏,嚴重的甚至會導致休克。
盧皓顯然不明白。
江溪抬起左手,他下意識地攥住不放,見她面露痛苦,又唬得連忙丟開,「對,對不起。」
「謝謝你。」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江溪收回左手,抱歉地看著盧皓,「我們分手吧。」
這個在她夢中的少年,依然純粹而乾淨,那麼好,那麼遠。
這世上有人愛過剩,而她江溪,顯然已經愛無能。
盧皓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江溪靜靜靠著身後花圃,左手顫著往口袋裡掏——卻失望地發現,裡頭沒有一支煙。
對了,她還沒產生煙癮。
「嗤——」
一片昏暗中,花圃內傳出一道低沉的嗓音,「小丫頭,你這甩人的功夫,比我可高明多了。」
嗓音低沉,如世上最悠揚的大提琴穿過薄暮冥冥的現實,擊碎了江溪的沉穩。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