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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推車,趙月蘭拉車,日日如此,月月如此。車軲轆碾碎了一片片日光,日子在他們腳下一天一天溜走,沒能在他們的車輪下轉出花。趙月蘭依舊默無聲息地拉著車,活像一頭驢;二祥依舊不哼不哈駕著車,彷彿一頭牛。別的車卻不是這樣,一男一女,常常帶著一片笑聲,有時則兩人一起唱著同一首歌朝二祥他們迎來擦去。他們幾個車還常常打賭比賽,運土也運出許多熱鬧。搭檔之間有的十分要好,男的開始疼愛女的,不讓她出重力;女的也曉得體貼男的,給他縫補漿洗。連四貴那小子,每回看電影都跟他那搭檔坐一塊,說說笑笑,還勾肩搭背的,心裡完全沒周菜花這個人似的。惟二祥只曉得他的搭檔叫趙月蘭,除了那三個字,他對她一無所知。他們也從來不參與別人的熱鬧,只顧運他們的土,完成每天的定額。工地的日頭在紅旗和高音喇叭的陪伴下,日日燦爛;天空也是日日碧藍,白雲朵朵。二祥和趙月蘭一人拿一把杴,一人一杴地往車上裝著土,車上的土一層一層滿起來。土已經滿到與車幫平,二祥放下了杴,趙月蘭也放下了杴。二祥駕起車把,趙月蘭搭起拉繩,一拉一推,車沒有動,趙月蘭回過頭來,二祥也伸過眼去,他們看到了一塊石頭卡著車輪。二祥放下車把,趙月蘭也放下繩子,兩個都到了車輪前。二祥蹲下去,趙月蘭也蹲下去;二祥用肩膀頂住車軲轆,趙月蘭拿走了石頭。趙月蘭抬起了頭,二祥也抬起了頭;二祥看清了趙月蘭的臉,趙月蘭也看真了二祥的臉。然後,二祥又再駕車,趙月蘭又再搭繩。車軲轆轉了起來,二祥和趙月蘭都感覺今日的車比往日輕。二祥駕著車,腦子裡出現了一個疑問,趙月蘭其實不醜,而且可以說是挺耐看的,身子長得挺飽滿,**大,屁股圓,眼睛也挺黑挺大的,可是她的眼睛是腫的,像是哭過。她為啥哭呢?而且肯定哭得很傷心,要不,她的眼睛不會這麼腫。二祥帶著這個疑問駕了一天車,儘管他產生過想問一問她的念頭,可他終究沒問。問她做啥呢,不是親不是眷,喜也好憂也罷,問也是空管閑事瞎操心,啥事也與他無關。再說他這麼沒本事,平頭百姓里也是下三等,就算有事,問也不過是空口說白話,嘴裡出,耳朵里進;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啥也管不了,啥也幫不上。民工住的工棚,是臨時蓋的簡易房,地面潮濕,房屋低矮,夜裡屋裡挺冷。四貴就跟二祥合被窩,打通腳,兩個人這樣擠著暖和,好蓋兩床被。那晚四貴鑽到了二祥一頭。四貴問二祥對趙月蘭印象怎麼樣。二祥說啥印象都沒有。四貴說你要求還挺高。二祥說不是這意思,話都沒跟她說過,哪裡人都不曉得,誰曉得她怎麼樣。四貴不信,都兩個月了。二祥說不像你小子整天想好事,你要不守規矩,我回去告訴菜花。四貴就罵二祥狗咬耗子多管閑事,把他的好心當做驢肝肺。四貴問二祥喜歡不喜歡趙月蘭。二祥說喜歡怎麼樣,不喜歡怎麼樣,人家年輕輕的能輪著咱怎麼樣。四貴就把趙月蘭的情況告訴了二祥。四貴的搭檔和趙月蘭是一個大隊的,她們的家相距只三里路。趙月蘭家是地主,她大哥在南京一所大學里做先生,二哥也在常州做事情,家裡還有一個弟弟,這次上水庫工地,指定她家要出一個勞力,她沒讓弟弟來。她出身不好,也不敢妝扮自己,今年二十九歲了還沒有婆家。別看她不吭聲,心裡還挺要強。這些日子,咱們工區的那個管車的幹部老找她到山上個〖BF〗別談話,每次談話回來,趙月蘭都是拉著臉。據說那個幹部想占她便宜,她不答應,他就老找她的毛病。二祥說,她村上一塊兒來的就沒人幫她?四貴說,她家是地主,誰敢幫她。我看這人過日子行,你長點心眼,關心關心她,女人嘛,只要你對她好,她就會依你。你下點工夫,要弄成了,帶回去做個老婆,比醬油盤強多了,人家還是黃花姑娘。你沒兒沒女,也沒別的指望頭了,地主不地主無關緊要。要是讓那個畜生搞成了,就毀了這丫頭,也可惜了。二祥沒吭聲,可夜裡他沒睡好,他不停地想四貴的話,想了四貴的話就想趙月蘭。他覺得要是四貴講的都是實情,他該幫她。第二天,二祥駕車,趙月蘭拉車,他們又開始了一天的勞累。二祥拿起一把杴,趙月蘭也拿起一把杴。二祥說你把杴放下,我一個人裝就行。趙月蘭看了看二祥,沒有把杴放下,仍一起跟二祥往車裡裝土,不過她的動作比往常慢了一些,不是二祥一杴她也一杴,不曉得是二祥裝得快了,還是她有意慢了。裝完車,二祥駕車,趙月蘭搭上繩子拉車,趙月蘭感到車子比昨日輕了許多,幾乎用不著她使勁。卸完土往回走,還是二祥駕著車,趙月蘭拉著繩。二祥說,你把繩扔車上,空車不用你拉。趙月蘭愣了一下,她看二祥的眼神含著一團疑雲。二祥又說,叫你不要拉,你就不要拉,把繩扔車上。趙月蘭覺得二祥在給她發命令。趙月蘭就把拉繩扔車上,她已經習慣了聽別人的命令,服從別人的命令。趙月蘭扔了繩子,走在車旁,二祥在腳里加點勁,就差不多跟趙月蘭並著肩走。走著走著,二祥冒出一句,你家真是地主?趙月蘭點了點頭,接著就低下了頭,似乎這樣一種姿勢才與這個成分相一致,這跟雲夢的叔叔訓練鴨媒一樣,也成了條件反射。二祥又說,我過去的老婆雲夢家也是地主,她到上海做奶娘跟人家了。趙月蘭輕輕地說,我曉得。趙月蘭終於開口了,那聲音輕得像一絲風,一下就飄得無影無蹤。二祥好奇怪,他從來沒跟她說過話,她怎麼會曉得的呢?二祥把這個問題問了趙月蘭。趙月蘭又小聲地說,這工地上又不止你一個人。二祥明白了,她是聽人家說的。二祥剛明白又冒出來一個疑問,是她跟人家打聽的呢,還是她順便聽人家說的?二祥覺得這很不一樣,要是順便聽人家說的,這就無所謂,不過是隨便一聽;要是她專門跟人打聽的,那就不同了,說明她想了解他,關心他。二祥想問問明白,可他沒開得了口,這個問題太難開口了,他也想到她也太難回答,以後再說吧。從此二祥一到晚上就有了一件事。他每天一吃完晚飯,啥也不做,像警犬一樣瞪著兩隻眼,看護著趙月蘭。那個幹部又把趙月蘭叫走,二祥悄悄地尾隨其後。幹部沒領著趙月蘭上山,也許是因為天冷,他把她帶進了他的辦公室。進了門,他就把辦公室的門關上,還插上了銷子。二祥貼著門縫聽。幹部說,我讓你寫的思想彙報寫了嗎?趙月蘭說寫了。幹部說寫了為啥不交給我?趙月蘭說你只叫我寫彙報,沒有說交給誰。幹部說你倒挺會鑽我的空子,我要鑽你一下你死都不肯。二祥在心裡罵了句流氓。趙月蘭沒做聲。幹部說彙報帶來了嗎?趙月蘭說帶來了。幹部說交上來吧。趙月蘭嘩啦一下把紙放到了桌子上。二祥聽到了椅子響。接著屋裡沒了聲音,二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裡。二祥貼著門縫看,那幹部在看趙月蘭寫的東西。幹部說,寫得不行,你沒有交待為啥跟我有敵對情緒。趙月蘭說我對你沒有敵對情緒,是你自己的立場不對,你一個**的幹部,向地主的女兒獻殷勤,你不怕丟烏紗帽?幹部說,我不是向你獻殷勤,我是要對你實行專政,我要鎮壓你。趙月蘭說,我是人,不是畜牲,我不會任你擺布,除非你把我殺了。幹部說我們最講民主,我不會強迫你,這種事強迫也沒有意思。我有耐心,我想你會想明白的,我希望你早日在愛憎上有轉變,這隻會對你有好處。趙月蘭說我不要這樣的好處。幹部說那好,我很欽佩你的精神,從明天起,你每天加五車土的定額。趙月蘭沒做聲。幹部問聽清楚了嗎。趙月蘭說聽清楚了,你還有啥手段好使的。幹部說你會慢慢了解的。趙月蘭說我可以走了嗎。幹部說你可以走了,別忘了每禮拜都要交一次思想彙報。第二天,趙月蘭和二祥又一車一車默默地往大壩上運土。運土倒不是上坡,大部分路是平地,下壩處有一段下坡路,坡度挺大,拖不住車卸不下套一下子會連人帶車衝下大壩。二祥還是不讓趙月蘭裝土,趙月蘭還是堅持裝;二祥還是不讓趙月蘭拉空車,趙月蘭就不拉空車;趙月蘭覺得二祥腳下比昨日跑得還要快。中晝要下工了,二祥說咱們再拉兩車吃飯吧。趙月蘭就一愣,問二祥你曉得啦。二祥點點頭。趙月蘭的臉一下就紅了,問二祥,你跟去了?二祥又點點頭。趙月蘭又問二祥,你為啥要這樣幫我?二祥說你也跟人打聽過我關心過我。趙月蘭的臉又一紅,說我家是地主,你還是不要幫我的好。二祥說我原來的老婆也是地主,我不怕。二祥說完一杴一杴往車裡裝土,趙月蘭也一杴一杴往車裡裝土。他們多運了兩車才回去吃飯。二祥正在吃飯,那位幹部找了他。二祥問他有啥事。幹部說我警告你,少與地主分子同流合污,同情敵人就是反對革命,給趙月蘭增加的定額,必須由她一個人完成,你不能幫忙。二祥說我覺得你這人的心比地主還黑,這麼大的坡,你讓她一個人運,你不是想害死她嗎?幹部說你要是同情地主,後果由你自己負責。二祥說你別嚇唬我,我前邊有個簈,後頭有個屁眼,我怕你啥?幹部說你等著。第二天隊長就給二祥換了搭檔,把原來跟四貴拉車的姑娘和趙月蘭作了調換,讓四貴跟趙月蘭搭檔。二祥上工時跟四貴說,你要是敢跟他們一起欺負趙月蘭,我就要你的命。四貴沒有欺負趙月蘭,卻也沒有幫她。下了工,趙月蘭獨自在加班。正裝著車,二祥就來了。二祥二話沒說,悶頭和趙月蘭一起幹起來。他們拖運完五車土,天就黑下來了。他們拖著空車往回走,經過工地休息的工棚。趙月蘭突然停了下來。二祥問她要做啥。趙月蘭說,這樣下去怎麼辦呢?二祥說你放心,有我幫你,你就不用怕。趙月蘭說,你是好人,可是這個流氓,我要是一天不答應他,他一天就不會放過我,他連你也一起整。二祥說,他要這樣,我就跟他拼。趙月蘭說,我不要你跟他拼,命在人家手裡捏著。二祥說,我是貧農,是複員軍人,還立過功,我不犯錯,他敢拿我怎麼樣?趙月蘭深情地看著二祥,看得二祥心裡發毛。趙月蘭細聲說,你真不嫌棄我?二祥說,我喜歡你。趙月蘭說,你真喜歡我?二祥說,你同意,我就娶你做老婆。趙月蘭說,你想好了,這是一輩子的事。二祥說,我打定主意了。趙月蘭低下頭說,你要是真這麼打算,我的身子是乾淨的,你先要了我吧,我怕萬一出了事,對不住你。趙月蘭立到了二祥面前。二祥慌了手腳,說不不。趙月蘭失望地問,你不喜歡我。二祥說,喜歡喜歡,我是說不要這樣,我要娶你做老婆,再過半個月,咱們就好回家了,回家后咱們就結婚,我要堂堂正正娶你。趙月蘭說,我是擔心這流氓起黑心。二祥說,你放心,我每天都看著你。趙月蘭還是遲疑地站在那裡,二祥拉了趙月蘭的衣服,說,走吧。趙月蘭靠到了二祥的肩上。二祥扶住了趙月蘭,一邊扶著她的背,一邊安慰她,讓她別害怕,半個月很快就過去。眼看就要回家了,二祥病了。趙月蘭曉得二祥是為她累病的。他每天都幫她加班,冬天天冷,出了汗,叫冷風一吹,受了風寒。趙月蘭給二祥熬了薑湯,給二祥送去,看著二祥把薑湯喝了下去,她才離開。趙月蘭和二祥已經說好,回去過年他們就結婚,結了婚,他們就再不到這水庫工地來。他們的事,膠輪車隊的人都曉得了。趙月蘭也不再那麼沉悶,她也不再那麼怕那個幹部。趙月蘭從二祥住的地方回來,那幹部在半路上截住了她。二祥喝了趙月蘭熬的薑湯,發了汗,第二天就好了。二祥去食堂吃早飯,沒看到趙月蘭。二祥到趙月蘭住的工棚找她,二祥的新搭檔說她晚上沒有回來,她們以為她在侍候二祥。二祥同屋裡的人說,好像昨晚上那個幹部找過她。二祥跑去找那個幹部,進門二祥就揪住了他的胸脯,問他趙月蘭哪裡去了。那幹部有些緊張,說談完話她就回去了。屋外傳來了驚呼,趙月蘭弔死在那幹部屋后的一棵樹上。二祥失魂落魄跑到屋后,他們已經把趙月蘭從樹上解下來,她渾身凍得像一根冰棍。她手裡攥著一張紙。二祥把紙剝出來,上面寫的是:是這個流氓害了我,二祥,我沒有臉做你的老婆。二祥哭不出聲來。二祥瘋了,他從路邊撿了一根鋼筋,在食堂里找著了那個幹部。二祥衝過去,沒容他反抗,一鋼筋抽上去就讓他額頭上流了血,二祥一點也沒有客氣,劈頭蓋臉地朝他抽去,不一會兒那幹部躺倒在地上。飯堂里的人把二祥拉住,那個幹部滿頭滿臉都是血。二祥被送進了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