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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都說坐牢苦,二祥這回算是明白了啥叫苦。一進監牢,不管你犯的啥罪,別人就不把你當人待,罵你打你唾你算是輕的,最要命的是折磨你,當你病了的時候,你連狗都不如。不說裡面的人,外面的人,甚至家人也都不把你當人。自從二祥進了監牢,只三富來看過他一次,家裡再也沒人管他的死活。二祥在裡面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理。人活著,頭一件大事是要吃。裡面的日子越來越苦,開始,中午還有一頓大米飯,沒多少日子就改成了三餐稀,後來又改成了一天兩頓米糊湯,喝下一大碗,一泡尿撒完就跟沒吃過一樣。二祥一天一天感到自己的肚子在吃身上的肉,他身上的肉一日一日癟下去,骨頭一天一天鼓出來,他覺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二祥想死,死了倒比日日活餓痛快。他跟一個警察說,你們想要我死,給我一槍,或者給一棍算了,要這樣活餓我做啥。那個警察有氣無力地看了看他,啥也沒說,似乎看都懶得看他。二祥奇怪地發現,警察也懶了,開始他們還管他,打他,罵他,訓他,這些日子也沒有人管他了,警察也不再雄赳赳氣昂昂地在裡面走來走去,看他們的人也學會了偷懶,連站都懶得站,搬了個凳子坐在那裡。"汪二祥,起來。"叫他的警察沒精打采。二祥慢慢爬起來。警察已經打開了鐵門。二祥看著警察,不曉得他打開門是啥意思。"你出來啊。"警察挺年輕,可還是沒精打采。二祥就慢慢走出鐵門。二祥想這一回只怕好痛痛快快死了,雖然沒能弄到趙月蘭做老婆,可也算給她報了仇,也對得起她那份心意了。二祥剛進來時也有過一點後悔,他後悔當初沒聽趙月蘭的話,應該在工棚里同她先做了夫妻才對,如果他先要了她,她把她的身子先給了他,那個王八蛋再占她的便宜,她就不一定想不開。二祥那時候想想後悔死了,弄半天,實際上是自己害了趙月蘭。他痛恨自己傻,自己笨,總是在重要關頭拿不準主意。現在死了也好,也好早點碰到趙月蘭,她要是不怨他的話,立即就跟她做夫妻。二祥走出鐵門,站在那裡聽警察吩咐。警察讓他走,他就跟在他身後走,一直走到一個當官的面前。當官的說:"你回家吧。"今日是怎麼啦?當官的說話也沒精打采。二祥不相信地看著當官的,打死一個人,關一年就放了,這麼便宜?二祥不曉得那個幹部只是受了重傷。二祥懶得問,他們也懶得說。二祥心裡雖然已不再有那麼多情感的東西,還是流過一絲絲喜悅,再不要在這裡受這苦了,可以自由自在回家過日子了,他怎麼會不高興呢。二祥見他們都不再理他,他就說了一句,我走啦。這是他好幾個月來說的頭一句話。二祥走出大門,立即裹緊身上的破棉襖,沒想到外面比那裡面還冷。二祥抬頭看了看日頭。這狗日的日頭是怎麼啦,天上也沒啥雲彩,日頭像涼水泡過了似的,沒一點熱光,白了了的,陰天不像陰天,晴天不像晴天,天上地下都灰濛濛的。二祥心裡想,在裡面呆一年,這外面的世界怎不像原先的世界了呢?二祥在大街上一步一步走著,他很快發覺這世界真變了,過去車水馬龍的鬧市變得冷冷清清,街上幾乎看不到人,就算偶爾碰上個把人,不是袖著手縮頭縮頸怕冷得要死,就是倚著牆在那裡曬日頭。街上的商店有的開著門,有的關著門,開門的和關門的其實沒多大區別,門開著也沒人進出。二祥納悶,這世上缺這缺那,就是不缺人,這人都到哪兒去了呢?二祥沒有勁,他覺得憑兩條腿走不回家,他向輪船碼頭走去。二祥曉得自己身上沒一分錢,但總會碰到高鎮一個熟人的,不會借不到兩角五分買輪船票錢。輪船碼頭上也是冷冷清清沒一個人。二祥想,許是航班改了點,他走進輪船碼頭一個開著門的大屋,他在大屋裡找到了一個人,是一個男人,他緊裹著大衣坐在一張藤椅里閉著眼睛,不曉得他是睡著了,還是在閉目養神。二祥挨近過去,仔細看了看那人的臉,年紀不算大,三十多的光景,他像是沒有睡著,在閉目養神,因為二祥看到他閉著的眼睛里的那兩個眼球在那裡面拱動。二祥積聚了一些氣力,想好了最簡要的話,開口問:"輪船改點了嗎?"二祥說出了這句話,如釋重負地慢慢直起腰來,等待那人的回答。二祥等了應該等的時間,那人沒回答。二祥費力地再次彎下腰來看那人,那人的兩個眼球依然在眼皮子底下拱動,他肯定是沒睡著,他也肯定是聽到了二祥的話,可他不願意回答。二祥十分地遺憾,白廢了半天勁。二祥再靠前挪了一步,挨近一點好讓他聽清楚一些。二祥正運著氣要再次發問,見那人的右手翹起一根食指,朝著一個方向動了動。二祥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指給他看。二祥順著他的那一根食指指的方向看去,二祥後悔自己浪費了那麼多力氣。那人手指指的那個地方,是售輪船票的窗戶窟窿,窟窿上面的牆上掛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幾個字,這幾個字二祥是認得的,他要是先看了這牌子,就用不著費這麼大勁問了。牌子上寫得清清楚楚:各航向輪船自即日起全部停開。再看下面的即日的日期,已過了三個月了。二祥無言地轉過身來,他臨走出這大屋時,又看了那人一眼。他有好些疑問,輪船為啥要停開?他為啥連句話也不願說?他難道比他還餓還沒有力氣?儘管這些問題對二祥來說都十分重要,可二祥自知他實在沒有這麼多精神,跟這麼一個人詢問這麼多問題。二祥揣著一肚子疑問,十分遺憾,十分茫然,又十分艱難地離開了那個大屋。二祥沒一點辦法,他只能走回家去。高鎮離縣城十五里地,以往二祥用一個多鐘頭就走到了。可如今這十五里對二祥來說,真如同萬里長征。二祥想,過去在部隊上,一碰到難事,指導員總愛拿紅軍長征來比,說紅軍長征多麼多麼艱苦,當時他也就不過當故事那樣一聽。如今二祥可有了切身的體會,本來就餓得有氣無力,還再走路,而且紅軍還要對付後面的敵人。二祥這麼一想,立即就有了一些精神,說到底自己也是當過兵的人,這麼個活人,政府給了你自由,你連走都走不回去,太丟臉了。二祥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影子老是比他走得快,總是在他前面。二祥就鼓勵自己跟影子比賽,連影子都走不過還算個人嗎?二祥怎麼也比不過影子,他越走越慢。走著走著,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路。路邊的田裡,有的種了麥子,麥苗稀稀拉拉沒有一點綠色。有的田白著,啥也沒有種,連紅花草也沒有種。眼前的村子也不像過去的村子,村子上見不到一個人走動,煙囪里也不冒煙,像一個個荒村。肚子實在太餓了,二祥想厚著臉皮跟人家要點東西吃。他終於走進了一個村子。一上村子,奇怪村上沒有狗,過去這個村子的狗最多,一上村十幾條狗一窩蜂地朝你狂吠,如今一條狗都沒有。他看到村上的人都半躺在門口倚著稻草或者巴茅在曬太陽,二祥看他們,他們也看二祥,都只有眼光相對,沒有一句話。二祥奇怪為啥他們比他還瘦,臉比他還黑。更讓二祥驚奇的是村上兩家人家在出殯,竟沒有一個人哭,幾個人在悄沒聲地把棺材抬出來,棺材板比門板還薄,抬也不像過去汪涵虛出殯那麼抬,直接在棺材的兩頭繫上麻繩,前面兩個後面兩個直接用扁擔抬。所有的事情都在默無聲息地進行。還有要命的是,第二家的棺材已經抬出門,那四個抬的坐在地上喘粗氣。一個女人坐地上求那四個人,求他們把棺材抬走埋了,說這棺材已經停了五天了,還應承,埋了以後,她一定熬一鍋胡蘿蔔粥給他們吃,她已經把胡蘿蔔偷到了。那四個抬棺材的聽了后居然還是坐在地上不動。二祥看不過去,說,我算一個,埋了一定讓我喝胡蘿蔔粥。那女人點了一下頭算謝了。死者的墓地離村子不過里把地,二祥他們一共歇了十七次,每次歇下來就不想再站起來,把棺材抬到地里,埋上土,日頭已經偏西。二祥終於喝到了胡蘿蔔粥,裡面是有胡蘿蔔,也有米糊,只是胡蘿蔔太少,米糊也太稀。二祥喝到第二碗,鍋里已經沒有了。二祥喝著,看到了一雙眼睛,那是一個女孩的眼睛,那女孩只有**歲。那是一雙餓得發亮的眼睛,裡面充滿著飢餓、渴望、懇求和不滿,二祥怎麼也躲不開那雙眼睛,他實在沒法把碗里的東西全都喝完,他強迫自己剩下了小半碗,把碗遞給了那小姑娘。小姑娘沒有謝,接過碗把頭悶到碗里,一口氣就喝完了剩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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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黃國榮《鄉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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