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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和盈盈、躍進給家裡人帶來了歡樂,家裡人見盈盈和躍進臉上都長了肉,十分高興。一場飢荒下來,村裡人死的死,病的病,上學的人不多了,跑高鎮上學的只盈盈還有張兆庚的光宗、清早三個人。光宗已經上初中,盈盈和清早上高小。二祥覺得清早這小子會有出息,他餓成這副模樣,在健康食堂住著的時候還帶著書,稍有些力氣就看書寫字。只可惜張兆庚死了,有出息他也享不到福了。二祥這樣想,不過一種自我安慰,他一見清早,就控制不住想自己的正中。都說二祥沒心沒肺,其實他很講良心和道義,無論啥事,他是先想到自己,但他也時常想到別人,尤其是當他覺得自己比別人過得好一些的時候。從健康食堂回來,第二天二祥就想到了三姆媽,他一直擔心她過不了這關,他想去看她。二祥走到花園村三級健康食堂,沒覺著多累。二祥一打聽,蒙了。食堂的幹部告訴他,他的三姆媽兩個月前就死了。二祥問是怎麼死的,幹部說死了就是死了,還怎麼死的,你問醫生去。二祥就真的去問醫生。醫生說浮腫了又消瘦,這就沒有救了,她還有腸梗阻。二祥問啥叫腸梗阻。醫生說就是拉不出屎。二祥說你們沒幫她摳,在家,我大嫂一直幫她摳的。醫生說問題是你大嫂不在這裡,這裡有誰能幫她摳屎呢。二祥說你們怎麼不叫我大嫂來呢。醫生說你這人怎麼這樣傻,腸梗阻靠摳屎是摳不好的。二祥說不是我傻,是你沒跟我說清楚,我三姆媽臨死前說啥啦?醫生說,她能說啥,無非是要飯吃,噢,她要得還挺特別,說要吃赤虎魚,還要吃橫山白頭翁。二祥點頭說,是啊,這是她過去最愛吃的魚和鳥,你們給她吃了嗎?醫生說,你做夢噢,我們上哪去弄這東西給她吃?二祥說你們該告訴我們三富的,三富能弄到的,開春了,魚可以去釣,橫山白頭翁也下來了,村裡有人裝弓捉的。醫生說三富又不是不曉得,肖玉貞就在這三級食堂。二祥說光她曉得沒有用,兒媳婦是外人,她不會待自己親娘一樣待她,再說肖玉貞哪捨得買鳥給她吃。三富就不一樣了,他是她生的。醫生有些煩,說,行了行了,要是你在就好了,你孝順。二祥說我不曉得,曉得了也怕是來不了,我也在健康食堂住著。一個人要死了,想要吃點愛吃的東西都吃不上,這一世活得就太不值了。醫生說,這一年多餓死的成千上萬,不值的人太多了,你也別在這裡遺憾了,誰都這個樣,她不會孤單的。二祥聽了醫生這句話,笑了,說這倒也是,這一批死掉的人都沒能吃到想吃的東西,三姆媽也會想得開的。二祥從花園村回到高鎮,去找三富。三富在糧管所上班,見二祥來找他,不曉得他又有啥事,那次給他一塊豆餅,肖玉貞跟他三天沒說話,見家裡的人來找他,他就犯怵。二祥來找他還是為三姆媽。三富聽了二祥的那些責問,心裡有些火,說到現在你還閑著沒事來問這些,我沒找你們算賬就不錯了。二祥被三富的火弄得莫名其妙,問三富有啥賬要算。三富說人死了,棺材要不要買?二祥說要買。三富說棺材要誰買?二祥說咱兄弟幾個買。三富說你拿出買棺材的錢了嗎?二祥說我當前還是前邊有個〖FJF〗簈〖F**〗,後頭有個屁眼。三富又說,你沒有錢是一回事,棺材錢你是沒出吧?二祥說,我是沒出,欠你的,買多少錢的?三富說我買的是最好的,是三十六塊錢的。二祥說該,三姆媽這一下心安了。三富又說請人搬葬要給人飯吃,要給人錢。四貴這畜牲跑在江西,大吉說他這一年就沒發工資,你在健康食堂,我找誰啊?你們沒出錢,連一點力都沒出啊。二祥說是,我們是沒出力,都是你一個人出的錢出的力,我不該說你。三富瞪著眼看二祥,覺得二祥說的像是反話。三富說,你說的是真心話嗎?二祥說,是真心話,我只想到三姆媽沒吃到想吃的東西,沒想到人死了還有這麼多開銷。三富說,這一回我跟肖玉貞發了火,她讓我說了后還算不錯,啥事都沒阻攔我,還幫著張羅人,還給人做飯吃,還給我娘戴了孝,多可憐,就我們和行舟三個人給我娘送葬,我沒去驚動大哥大嫂和菜花,想想爹爹安葬的時候是啥陣勢,我娘真是苦命。說著三富倒哭起來了。二祥見三富哭了,心裡也有些傷心。傷心到後來,二祥說不要冤枉了大嫂,她服侍了三姆媽,她都幫她摳屎了,要是換了肖玉貞和菜花,她們誰會願意做?三富這才止住了傷心,說大嫂是好人,聽說大哥還跟她分著過,沒良心。二祥說讓我罵了一頓,楚楚死了后,就合到一起過了。這他媽算啥日子?活來活去人都不如牲口了。分麥子的時候,食堂解散了,大家又一家一戶各過各的日子。上面來了精神,改全社一鍋煮為社、大隊、生產隊三級管理,隊為基礎,以生產隊為核算單位,實行多勞多得,按勞分配。按鐘點聽哨音下田,做一日記十分工。二祥又為自己的日子操上了心,從田裡回來,不管累還是餓,都要自己做飯。分到麥子那天,晚飯就開始自己做。麥子沒有來得及加工成麵粉,二祥不曉得怎麼解決肚子餓。沒辦法,他就抓兩把麥粒洗一洗,倒在鍋里加上水煮。煮了半天,麥粒是煮熟了,嚼起來卻費勁。二祥把煮熟的麥粒盛到碗里,坐在房裡一點一點地嚼,嚼起來費點勁,吃著卻挺香。食堂解散后,二祥第一頓就這麼吃了,他還說這叫煮麥飯。第二天下田的時候,菊芬問二祥晚上吃的啥,二祥不答只是笑。菊芬再問,二祥告訴了菊芬,菊芬也笑。菊芬跟二祥說,過日子要好好打算才是,糧食不多,上面說了要用瓜菜代,抽空把老祖宗的那塊宅基地開出來,種點菜,光吃糧食,這點糧吃不了多少日子。菊芬的話,二祥是往心裡聽的。收了工,二祥真就找了把鐵耙去開祖宗的宅基地。鐵耙好長時間沒用了,開著開著就脫開了。二祥沒了辦法,裝鐵耙裝鐮刀之類的活二祥至今不入門。左右沒別人,二祥只好自己把鐵耙重新裝起來,裝好后中間又找了一塊竹片加了塞,裝得還挺牢固。二祥繼續刨。二祥發現了一個問題,重新裝了的鐵耙刨土不如原來得勁,原來鋤下去后,兩手往上一抬,土就翻過來了,現在鋤下去后,兩手抬到頭頂那麼高土都翻不過來,他要踏過去一步把鋤柄按下才能把土翻過來。這樣一是開得慢,二是費勁大,不一會兒二祥就渾身冒汗。韓秋月也上自己的自留地。食堂解散,她不當炊事員了,也跟著大家下地做活。她這塊自留地挨著二祥的地。她見二祥在開地,說,二祥怎麼曉得過日子了,是不是想成家?二祥沒理她,在喬家瀆深翻土地傷了他的心,二祥見到她心裡就不痛快。二祥沒理韓秋月,韓秋月倒注意了二祥。韓秋月突然就大笑起來。二祥更有些生氣,說你吃了痴婆子的尿啦,這麼笑起來沒個夠。韓秋月就走了過來,說,痴二祥,你看看你裝的是啥鐵耙。二祥就停下,他是覺得自己手裡的鐵耙不得勁,可看不出為啥不得勁。二祥看了看鐵耙,沒看出啥毛病,問韓秋月,我的鐵耙怎麼啦?韓秋月說,說你痴,你就是痴,這鐵耙你用起來得勁嗎?二祥說是有些不得勁。韓秋月問怎麼不得勁。二祥說翻不過土來。韓秋月說,你這獃頭鵝,你看看,你把鐵耙裝反了,翻口朝外了,你能翻過土來嗎?二祥一看,這才發現,是裝反了,耙齒朝外勾了,怪不得翻不過土來呢。讓韓秋月揭了丑,二祥的臉紅了,他畢竟對她有過意,讓她看笑話,真丟人。韓秋月正拿把鐵杴種赤豆,奪過二祥手裡的鐵耙咣當咣當就卸了下來,重新把鐵耙正過裝起來,手腳麻溜又利索,裝好鐵耙塞上塞子,找到一塊青石,幾下就把塞子夯了進去。二祥看著自知不如,很有些難為情。韓秋月自小給人家幫傭,啥活都做過,要得主人的喜歡,活就得做好,加上跟了張兆幫,張兆幫整日在外做那種生意,家裡里裡外外都是她,田裡的活跟男人一樣做。韓秋月把鐵耙交給二祥,說,做少爺吧,又沒有那個命;做下人吧,還沒有吃飯的本事;你這一輩子怎麼過喲。二祥默不做聲接過鐵耙繼續刨地,當時就感到得勁多了,翻起來也輕快許多。韓秋月說,這宅基地,磚頭瓦片多,我家裡有把二齒鋤,明天拿二齒鋤刨。你用鐵耙刨完這塊地,只怕鐵耙要回爐了,哪還能鋤地。二祥也沒吭聲,像個挨了訓的孩子,心裡不服,可又不得不承認。二祥來了狠勁,恨不能一口氣把這塊地都開出來。韓秋月在那裡一邊種赤豆,一邊怕冷清地跟二祥說話。韓秋月問二祥這塊地打算種啥。二祥說還沒想。韓秋月說你真傻,開地了,還沒想好要種啥。二祥說,想種菜。韓秋月說,種菜,種啥菜都晚了,栽幾棵茄子還行,要我說,你還是種山芋,買一百棵山芋苗,這地土質松,種山芋好,稻子收不上來青黃不接的時候,山芋就能吃了,好當糧食。二祥抬起頭看韓秋月,韓秋月沒看到二祥,她在埋頭種赤豆,右手拿鐵杴,左手拿豆種,沿著地邊,鐵杴鑿一下,往縫裡付三粒豆種,幹得非常熟練。二祥看著韓秋月的動作,心裡又動了一下,這女人做啥啥行,真是沒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