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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在高鎮上上下下一連尋找了三天,逢人就問,看見我家臘芳沒有?人家以為他神經出了毛病。三天下來,二祥的嗓子啞了,腿跑木了,嘴上起泡了,可沒得到丁臘芳一點音訊。二祥像大病了一場,人瘦了一殼,兩隻眼睛凹了進去,嘴唇更包不住牙齒。二祥掉進了無邊無際的痛苦的海洋。二祥一痛抓雞不著反蝕把米。丁臘芳給了她短暫的幸福和歡樂,可突然飛了。二祥花光了分紅進項的二百多塊錢,超支了二百斤借糧。人走了,卻給他留下一個沒法彌補的大窟窿;二痛他失去了一位好妻子,丁臘芳漂亮、賢慧、能幹、手又巧,對他更是知冷知熱,知痛知癢,無微不至。二祥明白,她要走了,他這輩子再也找不到她這樣的女人。二祥一想到這,眼淚就止不住地往外涌,心裡針扎一樣痛。他怨自己猶豫,恨自己沒本事。世上啥都能買到,就是買不到後悔的葯。這痛苦一絲一絲鑽到二祥的心裡,那滋味比卡了奶孩子的奶要難受得多。二祥無心做活,無心做事,也無心吃飯,一天到晚痴獃呆地坐在後門外,眼望著那條曲曲彎彎遠去的小路。村上人說,不好了,二祥這一回真得相思病了。二祥一個人在家悶得慌,跑到學校找大吉。大吉在批改作業,二祥就痴獃呆地坐到他面前。大吉也不管他,只顧埋頭批作業。二祥就坐在那裡默不做聲看著大吉批作業。看了半日突然說:"你就不顧我死活啦?"大吉沒有停下批作業,一邊批一邊說:"男子漢大丈夫,拿得起來,放得下去,為一個女人要死要活的,不值得。"二祥一聽噘起了嘴:"你有大嫂陪著自然不愁,我再沒老婆了,我一個人怎麼過。"大吉說:"光棍你都打了十幾年了,怎麼就不會過了呢?"二祥說:"如今不一樣了,我跟她困了這幾個月,我就不會過了。"大吉說:"丁臘芳是個好女人,她之所以悄悄地離開你,是為你好。她已經確定你養不活她們這一大家,她不想叫你為難,不想叫你傷心,才悄悄地走的。這個女人真是不錯,她連你給她買的衣服都留下了。"二祥說:"就是因為她好,我才捨不得她走,我想通了,就是餓,我也願養他們一家,你借路費給我,我到蘇北她家裡去找,我把他們一起遷來。"大吉說:"你別傻了,你養活不了他們一家。丁臘芳是有頭腦的女人,她是看出你真養不了他們一家才走的,你現在就是找著她,她也不會再跟你的,你沒有養活他們全家的本事,她已經看透了,大凡是有一點希望,她是不會走的。你不要一時衝動,凈做傻事。還是老老實實過日子,等有了機會,重給你找一個。"二祥說:"我再找不到她這麼好的女人了。"二祥帶著痛苦,再次進入貧困。身上斷了錢,吃的是借糧,日子寡淡得沒一點味道。他還繼續犯傻,常常抱著一種夢想,坐到後門口,痴獃呆地凝神望著游向遠處的路,他盼望有朝一日,那路上會走來丁臘芳。二祥的夢想終於變為現實,八個月後的一天下午,小路的遠處走來了兩個人影,細看是一男一女。二祥看到那兩個人影出現在路的那一頭時,就有一種特別的感覺。那兩個人越走越近,當他看清那女的模樣時,二祥愣了,他以為自己在做夢,那個女的真是丁臘芳。二祥哭了,他一下拉住丁臘芳的手,說你可回來了,這些日子你到哪去了?我快要想痴了,這回我再不讓你走了,把他們都遷來,有我吃的就有他們吃的。丁臘芳為難地掙脫二祥的手。二祥心裡一酸,問她是怎麼啦。丁臘芳眼巴巴地看著同來的那個男的。二祥這才注意到他,丁臘芳身旁還有一個男的,他比二祥年輕,個子也高。二祥問丁臘芳他是誰。丁臘芳為難地說,他是我老公。二祥傻了,站在那裡不知怎麼好。菊芬和菜花聞聲趕來,看到這場面,他們趕緊把他們一起擁進屋裡。二祥嘴裡不住地自言自語,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菊芬、菜花看丁臘芳胖了,更顯年輕了。那個男的進了家跟二祥說,大哥,我聽臘芳說,你是個好人,我們是來謝你的。那男的說完摸出了錢和糧票。說這是一百塊錢和二百斤糧票,謝謝你對丁臘芳的照顧。菊芬和菜花一聽,心裡一喜,丁臘芳這人真是有情有義,還曉得惦著二祥,二祥有這補償也就好了,往後的日子也好過了。菊芬替二祥接過了錢和糧票,替二祥謝他們。誰料菊芬剛接那錢和糧票,讓二祥的大吼嚇一哆嗦。二祥憤怒地喊,別拿!你把我二祥當啥人了,你能,你有本事,你富,可我不要你可憐!我不要你的臭錢,我要我的老婆!在場的人都讓二祥驚住。菊芬心裡真替他著急,充啥大個子,人走了,有這錢和糧票算是人家有情義,你這樣打腫臉充胖子,不是人財兩空嘛!菜花更是急,生怕人家一氣甩手走了,她捅菊芬,讓菊芬接下這錢和糧票。那個男的沒生氣,和氣地跟二祥說,大哥,你別生氣,我和丁臘芳已經正式結婚了,三個孩子和婆婆也都遷過來了,你就別往牛角尖里想了。二祥一屁股坐凳上,唔唔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訴說,你們怎麼能這樣呢?你們這是往絕路上逼我啊!我不要錢不要糧票,我要丁臘芳。大吉和四貴也趕來,他們沒想到二祥竟會這樣痴情,丁臘芳也被二祥感動得流下了眼淚。幸好大吉他們趕來,要不真不知會鬧成啥樣。菊芬要留丁臘芳夫妻倆吃飯,他們辭謝了,大吉把他們送出了村。丁臘芳臨走還是把錢和糧票給了菊芬。二祥在痛苦中慢慢明白了一個道理,人活著,離不開錢;人要活得好,更要有錢。錢,錢,錢!他必須要想法賺錢,沒有錢,一切都只能是夢想。二祥再一次做起了發財夢。二祥有了心事,在田裡做活他都在想,怎麼能掙錢。二祥還沒能想出掙錢的辦法,許茂法倒是做起了掙錢的買賣。高鎮的地方小吃是紅燒豬婆肉,尤其是沙皮豬婆肉,吃起來既脆又爽口,香味撲鼻,味道鮮美,是下酒的好菜。許茂法有殺豬手藝,自己殺,自己燒,做起了豬婆肉生意。許茂法下晝到各村收購老豬婆,晚上殺豬燒肉,第二天上晝賣肉。給隊里交一點錢,名正言順地在高鎮擺了攤,生意挺紅火。許茂法一賺錢,林春娣跟他就差不多做起了公開夫妻,名義上是合夥幫他燒豬婆肉,實際是幫完忙就陪許茂法睏覺。有錢有肉往家拿,清早和他姐姐也管不了。二祥看著許茂法賺錢又賺女人,眼紅得很。一天特意找許茂法求教,讓他給出個主意,他怎麼能掙錢。許茂法聽了哈哈大笑,說你二祥要是能掙錢,汪家橋的人就都早成財主了。二祥碰了一鼻子灰,跟許茂法賭上了氣:你小看我,我非掙點錢給你看看不可。閑來沒事,二祥開始上街逛。二祥仍是進不了茶館聽不了書,依舊到一隻眼顧慶生小店裡坐。困難時期,店開不了門,二祥也上不了街。經濟恢復以後,他們依然如故。一隻眼仍是賣雜貨,啥好賣就賣啥。那日二祥去,一隻眼進了一批甘蔗。甘蔗生意不錯,買的人挺多。二祥一下開了竅,甘蔗這麼走俏,要是種甘蔗,不是能賺錢嗎。二祥就問顧慶生甘蔗是從哪兒進來的貨。顧慶生說甘蔗是廣東運來的。二祥說要是弄點甘蔗苗來種,准能賺錢。顧慶生說沒那麼容易,水土氣溫不同,咱這裡不一定能種,你沒聽書上講嘛,橘生淮南可謂橘,生於淮北只謂枳。二祥心裡不服,他就開始暗地裡察訪,江南能不能種甘蔗。沒等二祥打聽清江南能不能種甘蔗,中國大地上出現了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在二祥的記憶里,這革命的消息是盈盈和光宗從城裡學校帶回來的。那是初夏。大吉正在學校里講著課。盈盈和光宗急匆匆從城裡的學校回來。盈盈是高中一年級,光宗是高中三年級。他們兩個的穿戴讓全村人新奇。不曉得他們從哪裡拿到的軍裝,一人穿了一身牛屎黃的軍裝,軍帽上沒有帽徽,別了一顆鈕扣大的**像章。盈盈上了高中,已經長成大姑娘,胸脯子本來就高高地鼓著,衣服外再扎一根腰帶,把兩隻**無遮無攔地凸現出來。村上的老人看了都咂嘴,年輕人看了眼發直。盈盈走進學校,對著正在上課的爹爹大吉招手,讓她爹爹停下課出來。大吉讓她的裝束嚇得一愣,走出教室問她這是做啥。盈盈說,你現在怎麼還在上課?縣城的學校都停課鬧革命了。她說她現在已是**的紅衛兵,學校要組織長征隊,徒步大串聯,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檢閱,趕緊想法兒給她一些路費,明天她就要出發。大吉一聽放下了臉,說胡鬧,老老實實回學校上課。盈盈急得跺腳,說老師都沒有了,上哪兒去上課?說這可是大是大非的方向問題,爹爹你可不要糊塗,要做革命的促進派,可千萬不要做革命的絆腳石。大吉氣得扭頭就進了教室繼續上他的課。盈盈也氣哼哼地扭頭回了家,先做娘的工作。大吉聽說盈盈是要跟光宗一起去徒步長征大串聯,還風餐露宿,嘴都氣歪了。他對光宗從來就沒有好印象,他也照著女兒的話說,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要敢跟著他去大串聯,左腳走就打斷左腳,右腳走就打斷右腳,除非不再認他這個爹。盈盈已不是那幾年的盈盈了。她說,爹爹,你真令我遺憾,沒想到你的思想跟革命形勢有那麼大的距離,跟一個老農民似的。這可是革命的立場問題,你到底革命不革命吧?要麼革命,要麼不革命,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沒有中間立場可選擇。你自己考慮吧。我再告訴你,革命洪流是阻擋不住的,你想阻擋,不過是螳臂當車蚍蜉撼大樹,只會被歷史車輪碾得粉碎。大吉氣得嘴唇哆嗦,心臟一陣陣絞痛。盈盈悄悄地找了二祥,問他楚楚和三婆婆死得慘不慘。二祥說她們死得太慘了。盈盈又問,咱們餓得死去活來的日子還記不記得?二祥說一輩子也忘不了。盈盈再問,你曉不曉得那些罪是誰讓咱受的?二祥說不曉得。盈盈說,那都是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讓咱受的苦。二祥說他們怎麼這麼壞。盈盈說**發動這場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打倒那些走資派。二祥說那是該打倒。盈盈說,我參加紅衛兵就是要參加這場革命,我們要到北京去接受**的檢閱,你支持不支持?二祥說去革命,去見**,去打倒那些壞人精,當然是好事,我支持。盈盈說既然你支持,你就借給我五十塊錢做路費。二祥喜歡盈盈,她去革命,她去給楚楚和三姆媽出氣,他自然要給她錢。他把僅有的一百塊錢,分一半給盈盈。盈盈說,好叔叔,我一定忘不了你。盈盈拿著錢要走,二祥叫住了她。二祥囑咐盈盈,不要跟光宗這小子走得太近,這小子不是棵好莊稼,要防著點,千萬別讓他佔了便宜。盈盈聽了就不好意思地往外跑,一邊跑一邊扔回來一句話,你說到哪去了,你們要相信紅衛兵小將。光宗家卻是另一番情景,清早奇異,妹妹羨慕,林春娣根本不會阻攔他的一切。光宗說要一百塊錢。林春娣戰戰兢兢說,家裡沒這麼多錢,要借只能跟許伯伯借。光宗看了他娘一眼,沒有表示反對,為了他的革命理想,他容忍了母親對他父親的背叛。林春娣終於獲得了兒子的許諾,她興高采烈地從後門出去。不一會兒,林春娣拿來了錢,不是一百塊,而是一百五十塊。林春娣把錢交給光宗時,手不住地顫抖。光宗接過錢,悶著頭說,你們要注意影響,不然我們不好做人,你們絕對不能結婚。林春娣一邊點頭,一邊就流下了眼淚。她為兒子的理解所感動,她為兒子的寬容而感激。盈盈沒再逼她爹大吉表態,連夜跟光宗返回了城裡的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