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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革命的烈火蔓延到高鎮,已經是那一年的冬天。張光宗、汪盈盈等一幫在城裡一中上高中的學生是播火者。高鎮霎時風起雲湧,革命如火如荼。紅衛兵小將成為玉皇大帝直接統率的天兵天將,在這個世界上無所不能,無所不幹,天馬行空,所向披靡,勢不可擋。他們衝進一家一家私宅,砸爛一切"封資修",觀音菩薩、香爐、壽星中堂壁掛、曆書、畫有才子佳人的所有器皿以及書皮陳舊的一切圖書,統統粉碎付之一炬。當紅衛兵衝進二祥家時,二祥嘿嘿著笑臉相迎,他說我前邊有個〖FJF〗簈〖F**〗,後頭有個屁眼,除此啥也沒有了,你們愛怎麼破就怎麼破。一幫紅衛兵衝進二祥家,巡掃一周,家徒四壁,除了那張雕花六柱床和小衣櫃,真是啥都沒有,分到他名下的祖傳家產和雲夢陪嫁來的那些東西,能賣的他都賣了嚼到肚子里了。紅衛兵沒有收穫,一個個喪氣地往外撤。二祥看到一個外村的小毛頭朝張光宗擠了擠眼,又用眼光丟了一下,於是紅衛兵小將們就看到了二祥的那張雕花床,床楣和床頭都雕刻著許多人物。二祥聽他爹爹汪涵虛說過,那上面雕刻的是《甘露寺》劉備招親,紅衛兵看到那一個個刻像身穿蟒袍,頭戴烏紗,立即怒火中燒,個個義憤填膺揮動手中的斧子、鎚子、鑿子,二祥叫喊不迭,一陣斧鑿,一張雕刻精製、人物鮮活、光潔可鑒的工藝品頃刻之間滿目瘡痍。二祥破口大罵,但無論他日人家祖宗十八代,還是咒人家斷子絕孫,他的這惟一的值幾個錢的財產,難免毀滅的厄運。二祥只能一邊罵一邊用菜刀修補那些被砍被鑿的傷痕,削掉那些翹著的木刺,以免劃破手剮破衣服。讓二祥心裡得到一些安慰,讓他頃刻就忘記損失而且甚覺熱鬧好玩的是,韓秋月被遊了街。紅衛兵砸爛一切"封資修"之後,接著就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地富反壞右統統被揪出家門,給他們一個個都戴上了幾尺高的高帽子,還有算命的、卜卦的、看風水的陰陽先生,還有出了名的偷漢子的不正經女人,其他人都戴高帽子,惟不正經女人不戴高帽子,卻在脖子上掛一串破鞋。汪家橋大隊由七個自然村組成,大隊的紅衛兵司令是曹家村的,叫曹德剛,曹德剛給張光宗出了個難題,他指名要韓秋月和張光宗的娘林春娣參加遊街,說她們兩個都是偷男人的壞女人。張光宗無言以對,可好為難,一個是自己親娘,一個是伯母,沒想到他點了半天革命火種,竟然燒到自己頭上來了。張光宗心裡對曹德剛恨得咬牙切齒,可他說不出一句能救他親娘和伯母的話來,他娘姘著許茂法,他的伯母叫醬油盤。張光宗惟一能做的只能是違反紀律,伯母可以不管,但他親娘他不能不管,她遊街,實際是丟他的臉。於是張光宗把遊街的事告訴了他娘,讓她連夜逃到舅舅家躲起來。林春娣一聽嚇得渾身篩糠,她立即收拾幾件衣服,等天黑后從後門溜出。誰曉得,曹德剛還料事如神,他早在張光宗家附近設下崗哨。林春娣剛溜出後門就被堵了回來。張光宗氣沒處出,只好關著門罵他娘。林春娣躲在房裡哭都不敢出聲。清早和他姐姐也心事重重,跟他們的娘一起忍受著光宗的訓斥。清早對這場運動十分消極,自從他爹爹張兆庚餓死以後,這小子就長大了,他一天到晚默默無聲,只在肚裡做功課,學習成績在班裡一直是數一數二的,本來今年他要考高中,但被這場革命取消了,他心裡十分痛恨,一切活動他都不參加,沒事就關著門在家看書。同學們都說他是膽小鬼逍遙派,有的還說他是"余永澤"。對同學們的攻擊,清早置若罔聞,只管做自己的事情。林春娣姘許茂法,清早也打心裡不願意,可他曉得娘的難處,他只把不願意放在心裡。張光宗越罵越難聽,說她一點廉恥都不顧,她讓他們沒臉見人。清早實在忍不住了,他對他哥吼了一聲:"你讓這個家裡安靜一會兒行不行!"〖BF〗〖JP3〗張光宗真讓清早給吼住了,有生以來,清早這是頭一次對他吼。〖BFQ〗〖JP〗第二天清晨,張光宗一家都沒有起床。紅衛兵已經在砸門,張光宗不起來,清早他姐姐也不起來,清早就更不起來。紅衛兵把大門撬了下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大門衝進屋裡,一直衝到林春娣住的房門口。有個女孩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驚叫,接著雜亂的腳步聲向大門外擁去。清早和他姐姐覺得這聲音古怪,兩人就起了床。兩人不約而同走向娘的住房。清早的姐姐沒哭出聲來就暈倒了。林春娣弔死在她的房門口。林春娣家的悲慘完全被外面的熱鬧所吞沒,全村人沒有立即聽到清早和他姐姐的哭喊。他們完全都被遊街隊伍所吸引。韓秋月胸前那一串破鞋子,把二祥心裡那點床被破壞的傷心和痛苦沖刷得乾乾淨淨。他像過年看耍龍燈一樣高興。他也跟紅衛兵司令曹德剛要了一個紅胳膊箍,要了一面小旗。二祥不滿的是給他的小旗是綠的,他想要一面紅的,紅的總顯得革命一些。二祥參加遊街隊伍的積極性主要來自韓秋月。讓他激動不已的是紅衛兵真的把韓秋月從家裡揪了出來,而且真的把那一串花花綠綠的破鞋掛到了她的脖子上。儘管韓秋月拼了命地反抗,嘴裡又罵又哭,但她畢竟只是個女人,她哪扭得過兩個小夥子。扭到後來,她可能是沒了力氣,也可能是覺得反抗也沒用,也許是覺得該做的樣子已經做了,她就服服帖帖地把頭一直勾到頸窩,老老實實站到了地富反壞右一起。任兩個紅衛兵扭著她的手臂,推著她游起街來。二祥看著韓秋月,心裡話,活該,叫你跟我不跟,跟別人瞎搞,這回倒霉了吧?要是跟了我,他們要拿你遊街,我會拿菜刀跟他們拚命,他們誰敢?現在,誰來幫你?那些人還不是拿你尋快活,快活了,愜意了,他們就不管你了,到你有難的時候都烏**似的縮到殼子里了。二祥興高采烈地走在這長長的隊伍里,喊口號的時候特別賣力,第一嗓子就喊得喉嚨里發癢。他的感覺這不光是在游韓秋月,叫她丟臉,而且是在給他出氣,給他平反正名。二祥帶著這一股高興和激動,隨著隊伍一直來到高鎮。高鎮熱火朝天,各村的遊街隊伍都到這裡匯合,各村都有各村的高招。有的高帽子有五六尺高。更有趣的是,不知是哪個村的,他們讓被遊街的人敲打著鑼鼓,嘴裡還喊著話。一個掛著一串破鞋的女的敲著鑼走在前面,一個頭上戴著寫有種豬二字高帽子的男人打著鼓跟在後面。女的敲一下鑼說一聲,我的破鞋沒有底;男的接著就敲一下鼓應一句,我專愛聞那個騷腥氣。儘管聲音說得很小,但人們還是能聽到。看熱鬧的人一下就把街給堵死了。二祥拼出全身力氣擠,他終於擠到了橋上,在橋上往下看,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看著看著,二祥忽然傻了眼。他在一群高帽子里看到了他原來的丈人和丈母娘,他們的身後還跟著雲夢,雲夢也戴著一頂高帽子。她還很負責任地拿兩隻手捧住高帽子的下沿,生怕被風颳走挨紅衛兵的打。二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手揉了揉眼睛,真真實實。二祥還是不信。他拚命地往橋下擠,一直擠到那支遊街隊伍跟前。一點沒錯,活脫脫一個雲夢。雲夢從二祥跟前走過,她自然看不見二祥,她低著頭,身子躬得像燒熟的蝦。二祥看清雲夢后,先是傻乎乎地笑了笑,接著他就開心地笑起來。二祥有些幸災樂禍,我讓你做資本家的小老婆,我叫你賣牝,我叫你當太太,這一回開心了吧?二祥開心過後,心裡不知怎麼就抹不去雲夢躬得大蝦一樣的身影,心裡莫名其妙地亂糟糟的,他們畢竟做過夫妻,有過肌膚之親。二祥鬼牽著鼻子一樣追趕雲夢他們的遊街隊伍,追上之後,又鬼摸頭似的混進他們的隊伍。二祥混進隊伍之後,沒頭沒腦地跟旁邊的一個女人打聽。他問那女的,雲夢不是嫁到上海去了嗎?女的說,那個男人死了。二祥說,死了怎麼就回來了呢?女的說,她跟那個男的沒生養,那個男的腰子有病,就是死在腰子病上的。二祥說,死幾年了?女的說,死五六年了,也是困難時期死的。二祥說,雲夢哪年回來的?女的說,六七月里剛回來,她奶大的那個兒子說她是地主,要跟她劃清界限,把她趕出了家門,她就只好回來了。女的說著側過臉來看二祥,問他打聽這麼詳細做啥。女的一看就認出了二祥,說,你總不會就是他原先的男人吧?二祥嚇得趕緊溜。二祥一口氣跑到橋上才停下來喘氣,彷彿別人也會把他拉去戴高帽遊街似的。他再沒了看熱鬧的興趣,掉轉頭來往家走。一路走,心裡還是抹不去雲夢勾著頭躬著身子的影子。二祥想著想著就想掉了魂,走起路來高一腳低一腳的,走得像醉漢,腳里一點也不穩。走出街口,有一股力推了他一把,二祥就一個狗吃屎跌趴在地上。二祥趴下后,沒立即起來,他感覺是有人故意把他用力推倒的,他想會不會是喬家瀆的紅衛兵追上來揪他,要他證明啥。二祥沒動,等著身後的人發話。二祥等了一會兒,沒有人向他發話,他先扭過頭來看,奇怪身後一個人都沒有。二祥這才從地上爬起來,爬起來之後,二祥就拍打身上的土。奇怪的是,二祥拍打身上的土時,覺得手不得勁,一看,他手裡竟會拿著一盒煙。再看,真是一盒煙,已〖BF〗經開了封,只抽了兩三支煙。二祥問自己,這煙是哪裡來的?他不曉得。他就回想剛才跌倒的情景。這麼說,剛才自己不是跌倒,沒東西絆,也沒人在背後推,是他看到了這盒煙,奮不顧身撲下去搶的這包煙,怕被別人搶著撿了去。〖BFQ〗二祥笑笑,他也弄不明白,他剛才究竟是讓東西絆了跌倒,還是有人推他跌倒,還是他主動撲過去搶這盒煙。他想反正是不吃虧,跌一跤,手掌撐地有一點麻痛,可撿了一盒煙,也沒有跌傷,痛一點怕啥呢,一盒煙是實實在在的,還是大前門,好幾毛呢。二祥想到這裡,跌跤的事情也就不算啥了,他立即沉浸在白撿到一盒煙的喜悅之中。二祥立即就摳出一支煙,把那盒煙塞進胸脯的衣袋裡,拿著一支煙到路邊找人借了火,美美地享受起來。二祥深深地吸了一口,這煙真好,真香,還是跟丁臘芳結婚的時候吸過,多少日子沒吸了。二祥享受著這天上掉下來的幸福,可吸著品著,他心裡仍是抹不掉雲夢勾著頭躬著身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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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黃國榮《鄉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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