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桂花―― 另一個人說(三)
1969年,二十歲的呂桂花嫁到了嚴家莊。嚴守一馬上嗅出她身上的味道和別人不一樣。別的新媳婦身上的味道她也有,但另外又多出一種。這種味道類似熟透的麥杏,有些膩,又有些發甜,離她一近眼就發粘,想困。1969年,因為呂桂花的到來,嚴守一的鼻子提前成熟了。1969年,呂桂花在方圓幾十里是個名人。出名是因為她在出嫁之前,跟鎮上管廣播的小鄭睡過覺,小鄭已經有了老婆。1969年,村裡家家戶戶都安著小喇叭,每天早上六點,開始播《東方紅》,接著播**語錄。小鄭管著全鎮千家萬戶的小喇叭,夜裡就睡在廣播站。小鄭除了會管廣播,還會唱戲。是唱戲,把呂桂花引到了廣播室。這天早上六點,小鄭一時疏忽,將擴大器的開關扳錯了,小喇叭里沒有唱《東方紅》,也沒讓**說什麼,小喇叭里傳出男女在床上的喘息和尖叫聲。千家萬戶,都聽得比過去有趣。但第二天管廣播的就不再是小鄭,換成了小岳。小喇叭里又開始播《東方紅》和**語錄。他倆,小鄭和呂桂花,從此再沒見過面。三個月後,呂桂花嫁給了嚴家莊的牛三斤。牛三斤和張小柱的爹一起,在二百裡外的長治三礦挖煤。聽說呂桂花要嫁過來,全村人都反對。連不大說話的嚴守一他爹,都氣得漲紅了臉,朝門框上啐了一口濃痰:「我靠,那是破鞋!」但牛三斤自見了呂桂花一面,死活要娶,對自己爹說:「還是新鞋。」「就當是自行車,被人借走騎了一遭,又還回來了。」娶親那天,嚴守一沒見著呂桂花,跟他爹到鎮上賣豬去了。第二天清早去上學,在村頭碰到牛三斤用自行車載著呂桂花,到鎮上買燈罩。遠遠望去,呂桂花穿一件紅燈芯絨上衣,並無出奇之處,等到走近,嚴守一馬上聞到了她身上特有的味道;接著又發現她的眼睛也與人不同,眼是細眼,像小羊,半睜半閉,老懞著,但偶爾睜開,無意中看了嚴守一一眼,十二歲的嚴守一,魂兒就被她勾了去。二十多年後,嚴守一在廬山碰到另外一個女人,長的也是這種眼。這時他發現,凡是長這種眼的女人,魅力還不光在眼;白天在眼,夜裡還有別的。這時他體味出一個詞叫「尤物」,萬人之中也遇不到幾個。令嚴守一不解的是,這樣一個尤物,當年怎麼會降生到偏僻的晉南山村呢?結婚十天之後,牛三斤又去二百裡外的三礦挖煤。晚上,嚴守一、陸國慶、蔣長根、杜鐵環一干人便到呂桂花的新房去玩。過去在打穀場玩的賣蔥的遊戲,馬上像剩飯一樣變餿了。一開始雙方不熟,嚴守一等人便趴在牛三斤家的牆頭上,偷偷看窗戶上的燈光。油燈加上燈罩,窗戶紙比別人家亮多了。牛三斤家的房后,是一個蘆葦坑。眾人又在蘆葦塘里搭起人梯,開始舔破窗戶紙往屋裡看。明亮的油燈下,呂桂花天天轉著身子,在學過去廣播站的小鄭唱戲。最愛唱的一出是《白毛女》。這天,她唱著唱著,停下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大家以為她咽下了肚,誰知她猛地一轉頭,將水噴向了後窗戶。外面兩架人梯便滾翻在蘆葦坑裡。孩子們跳過院牆,涌到屋裡,將呂桂花摁到床上胳肢。呂桂花兩腿蹬向天,笑得岔了腰。大家熟了。但嚴守一的臉上,被蘆葦劃出兩道血口子。因為自偷餃子招供,嚴守一一直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搭人梯時,他總被陸國慶摁到屁股底下。「喲,都出血了!」正是因為臉被劃破,呂桂花將嚴守一拉到懷裡,就著油燈,往他臉上搽紫藥水。呂桂花一起一伏的胸,身上散發出的味道,將嚴守一熏得差點暈了過去。嚴守一被熏暈的樣子,引起了眾人的不滿。陸國慶朝地上啐了一口痰:「姥姥!」呂桂花嫁過來是陰曆九月二十六,牛三斤十月初六返回三礦。十一月初七那天,呂桂花突然想給牛三斤打一個電話。這時鎮上裝電話已有一個月。嚴守一等人,也和呂桂花熟到可以看乳罩的程度。燈下人影里,呂桂花與眾人商議:「你們誰到鎮上打過電話?跟我到鎮上郵局去一趟。」眾人紛紛跳著腳:「我去,我去!」陸國慶用手止住眾人:「還是我去,這裡就我打過電話。」呂桂花當時正在洗臉,她從臉盆上仰起臉,臉上的水珠一道道往下淌:「電話怎麼打?」陸國慶脫下一隻鞋捂到自己臉上:「三斤哥嗎?我是陸國慶。吃飯了嗎?吃的是糊糊還是麵條?」眾人笑了。蔣長根卻不服氣:「話誰不會說,你會搖電話嗎?」陸國慶做出搖轆轤的樣子:「就這麼搖,跟搖水車一樣,越搖勁越大。」關鍵時候,嚴守一站了出來。上次嚴守一臉上受傷,呂桂花給他搽紫藥水,使他在眾人面前的地位有所提高,雖然還不能完全抹平偷餃子招供的痕迹,但可以偶爾抬一下頭。這個偶爾,現在就用到了關鍵時候:「陸國慶沒打過電話,前天他還問我電話長得什麼樣。」陸國慶一鞋底摔到嚴守一頭上:「我沒打過電話,你打過電話?」嚴守一被鞋底摔得頭冒金星,也不由火了,一頭將陸國慶頂倒在門框上:「我也沒打過電話,但我認識看電話的老牛。」陸國慶在門框上擦著嘴角的血,陌生地看著嚴守一:「認識老牛有什麼了不起?」嚴守一:「我不會搖電話,老牛會幫我搖。」杜鐵環這時站到了陸國慶一邊,指著嚴守一:「你話都說不利索,要是打不通,不是誤了大事?」嚴守一摘下自己的帽子,摔到杜鐵環面前:「要是打不通,我就一個人跑到三礦!」又拉開架勢要與杜鐵環打架。這時呂桂花臉已洗完,在用雙手編辮子。她環視眾人一圈,最後看定嚴守一:「白石頭,明兒早上吧。」因為呂桂花,嚴守一1969年打上了電話。三十年後嚴守一計算,如果沒有呂桂花,他在世界上打電話起碼要推遲十年。如果是一個民族,早十年和晚十年用上電話,國民經濟的發展速度會非常不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