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文娟 沈雪 伍月(二)
嚴守一的好朋友叫費墨。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時候,嚴守一好朋友很多,天天聚在一起聊天,場面熱鬧得像沸騰的火鍋;過了四十歲,男人中,就剩下這一個,像凌晨兩點的酒店大堂,偶爾有一個人坐在那裡,低頭喝咖啡。嚴守一有時回想,熱鬧時朋友們說過那麼多話,竟沒有在腦子裡留下一句;現在朋友剩一個,也不知說了些什麼。費墨一九五四年生,屬馬,比嚴守一大三歲。費墨是個胖子,是個矮胖子,是個大學教授,北京人,臉上架一深度眼鏡,無論春夏秋冬,都愛穿對襟褂子,冬天脖子里愛搭一條圍巾,說話文白相間,嚴守一初見到他,馬上想起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老派知識分子。費墨與嚴守一的老婆於文娟的小表舅是大學同學。六年前,小表舅的兒子過百天,嚴守一和費墨碰到一起。那頓飯吃的是火鍋。初次見面,嚴守一以為費墨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因為半頓飯過去,費墨只顧仰身涮肉,伏身蘸料,吃出一臉胖汗,沒說一句話。大家沒在意費墨,依舊海闊天空,先聊起一些政治笑話,又聊了一些黃色笑話,接著聊到眼前的火鍋,由北京火鍋說到重慶火鍋,由重慶火鍋說到四川火鍋,嚴守一斷定如果下鍋的麻小產於湖北,湖北臭河溝多,那麼所有的火鍋都源於四川,因為四川是個盆地。費墨這時摘下眼鏡擦汗,慢條斯理地發了言。發言並不看眾人,看著房頂。說火鍋並不從火鍋開始,而是引經據典,從胡人談起,到成吉思汗,又扯到秦朝,扯到「鍋盔」,一個火鍋,竟和秦滅六國有關係。六國滅完,眾人以為就完了,費墨又從秦朝兜回清朝,原來火鍋的誕生剛剛開始。於文娟的小表舅招呼大家:「邊吃邊聽。」沒想到這話惹著了費墨,費墨又低頭吃肉,不再說話,任清朝不上不下,懸在半空中;任火鍋不明不白,好像這頓飯除了費墨,其他人都是瞎吃。以後又碰到過幾次,或開會,或吃飯,一草一木,一碗一碟,費墨都能引申出另外的意思;言語之間,又總有人惹得費墨不痛快。嚴守一看他是個雜家,又好為人師,適合做電視節目,便邀他到《有一說一》當策劃。《有一說一》是個社會、生活欄目,話題繁雜,不愁費墨沒有用武之地。從時間上講,所謂策劃,平時不誤在大學當教授,沒課的時候來電視台出些點子;每月說不了多少話,到了月底卻有一份豐厚的酬金。沒想到邀了兩次,費墨辭了兩次:「我不會說話。」這時嚴守一已與費墨熟了,嚴守一:「你要不會說話,全國人民都得憋死。」費墨瞪了嚴守一一眼:「我說的不會,不是這個不會,而是那個不會。」嚴守一明白了,他說的「不會」不是「不能」,而是「不願」。嚴守一:「為嘛呢?」費墨:「話有話的用處,我不至於拿話賺飯吃。」嚴守一:「你在大學講課,不也是拿話賺飯吃?」費墨瞪了嚴守一一眼:「這怎麼能一樣呢?一個是授徒,一個是做秀,一個是授業解惑,一個是自輕自賤,一個是孔子,一個是戲子,明白了吧?」嚴守一恍然大悟,只好作罷。但過了兩個月,嚴守一又去邀。因在兩個月之中,嚴守一經常想起費墨,一想起就笑。就像1968年他爹賣蔥時一想起老牛就笑一樣。嚴守一還從來沒有這麼難忘一個男人。嚴守一說:「老費,我這是三顧茅廬。」「知你看不上我們,無法與我們對話,但你也得顧及影響。我這次來,並不是代表我自己!」費墨倒吃了一驚:「那你代表誰呀?」嚴守一:「我代表天下的蒼生,再不能讓我們這麼不明不白地活著了!」「如果你再把授業解惑局限在學校,你就是自私。」費墨像孩子一樣「噗啼」笑了,點著嚴守一:「自認識你以來,就這句話,說得還算幽默。但又說:「那也不能因為你一句話,我就棄良從娼。」嚴守一:「請你過來,主要也不是為了讓你幫我們做事。」費墨又吃了一驚:「那為了什麼?」嚴守一:「事情並不重要,那不過是一個借口,主要是為了經常見面。」費墨盯著嚴守一看,看后嘆了口氣:「原來以為你是一個花馬掉嘴的人,誰知也是個有心人。」「原來以為你是個名利之徒,誰知也稍微懂一點朋友。」就這樣,費墨被嚴守一拉進《有一說一》。一開始嚴守一併不強迫他做什麼,平時愛來不來,到月底就送酬金。後來倒是費墨坐不住了,主動過來策劃節目。嚴守一:「老費,在家歇著,這裡的工作我們能做。」費墨點著嚴守一:「原來以為你是個厚道人,誰知很毒。」「無功不受祿,一點小錢,弄得人坐立不安。嚴守一,你不該軟刀子殺人。」費墨加入《有一說一》的策劃隊伍,《有一說一》果然和過去不同。嚴守一一開始擔心費墨放不下大學的架子,大學和電視台,正像費墨說過的那樣,一個是陽春白雪,一個是下里巴人,同樣的話,兩種不同的說法,擔心費墨給弄擰巴了,沒想到費墨能上能下,進得廳堂,也下得廚房,從深刻到庸俗,轉變得很快。費墨說話慢,做事也慢,嚴守一從不催他。但幾年之中,費墨策劃出幾期節目,個個叫好。一期叫「孔子來信」,講中國街頭懸挂的大字標語,字碼搭錯不說,字和字連出的意思,也像白痴的眼睛,大而無神;一期叫「柯林頓上小學」,那時柯林頓還在美國當總統,和萊溫斯基的事爆發了,又死不認帳,講他小時候英文沒學好,不知道哪一個名詞和動詞搭在一起,才能表達出兩人發生了男女關係;一期叫「學話兒也瘋狂」,講中國人在學「瘋狂英語」,人還沒瘋,英語自個兒先瘋掉了……除了這些理性的,還有感性的,譬如,去年與嚴守一聊天,聊出一期「打電話」,講嚴守一1969年陪呂桂花到鎮上打電話的事,一聲二百裡外的問候,原想著惦念一個人,沒想到惦念出一大片,還包括群山和山底下;片頭片尾,又讓現場的樂隊用搖滾樂方式演唱了一遍當年三礦大喇叭里廣播的「牛三斤和呂桂花」,都大受觀眾歡迎,使《有一說一》一年上一個台階。劇組開會的時候,嚴守一說:「主要是文化的力量,使《有一說一》與眾不同。」「為什麼我們年年上台階,別人走下坡路呢?區別在於,面對這個世界,老費有話要說,別人都是沒話找話。」「我建議,以後我們就不要叫老費了,叫費老。」費墨看著窗外,嘆一口氣:「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所有開會的人都想笑,但都憋住沒敢笑。但時間一長,嚴守一發現費墨也有一些文化人的小心眼。兩人一塊出去開會,赴飯局,因嚴守一是主持人,臉熟,大家自然圍著嚴守一說話、照相、讓他簽名,往往把費墨晾到一邊。滿肚子學問和典故,無人理睬。飯桌上談話,只要有嚴守一在,費墨就成不了話題的中心。有時在別人的話題上插話都困難。遇到這種場合,嚴守一有意把費墨推出去:「這是費教授,我們《有一說一》的總策劃。《有一說一》所有的節目,都是他思想的體現,我就是他的傳聲筒。」大家吃了一驚,馬上對費墨說:「久仰久仰。」但大家仰完之後,還是像飛蛾撲燈一樣,撲向傳聲筒,不理思想源。或者說,弄不清光源在哪裡。費墨得悶一晚上。開完會,吃完飯,回到車上,嚴守一開車,費墨坐在旁邊,車裡得悶半天。一次嚴守一解嘲:「費老,不必當真,您是孔子,我是戲子。」「本來想讓費老教導他們如何生活,沒想到他們自己倒不在意。民族的素質就這樣,魯迅當年都無藥可救,到了費老,你不管他們也罷。」費墨看著窗外的街景,一言不發。一次費墨策劃了一個節目叫「筆記」。費墨的原意是個人的筆記,比史書和報紙上記載的歷史更可靠,準備在錄製節目時,讓各個年齡段的觀眾,每人讀一段自己的筆記。費墨的策劃原語是:你在地獄,也在天堂,無人把你從地獄領到天堂,但你可以把天堂過成地獄。《有一說一》的編導大段不顧費墨的原意,發揮了一下,由筆記發揮到筆記本電腦;他與一家電腦公司聯繫,如果《有一說一》錄製現場出現他們的筆記本電腦,這家公司給《有一說一》五十萬贊助費。雖然兩者風馬牛不相及,有些擰巴,但電腦也就是擺一擺,對話題並不傷筋動骨。費墨搖搖頭,沒說什麼。電腦公司的老總請嚴守一吃飯,因節目是費墨策劃的,嚴守一便把費墨拉上了。席間沒出什麼問題。這位公司老總喜歡《紅樓夢》,費墨雖然在大學教社會學,也是半個紅學家,雖然兩人喜歡《紅樓夢》的角度不一樣,但馬上找到一個共同的話題:麝月洗澡。麝月洗澡的時候,寶玉到底是否參與,參與到什麼程度,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嚴守一倒是插不上嘴。一頓飯吃下來,費墨滿面紅光。但宴席要散時,出了問題,公司老總這時撇下費墨,單送嚴守一一個筆記本電腦:「請嚴老師工作用。」接著打開電腦,不厭其煩地給嚴守一講解電腦的程序。費墨又被晾到了一邊。費墨抽著煙,看著對面牆上的「秦王出巡圖」,一言不發。嚴守一覺得這個公司老總不懂事,兩個人來,東西只送一人,五十萬都掏了,哪在乎這幾千塊錢?幾千塊錢不算什麼,估計費墨也不會在乎,但厚此薄彼,牽涉到一個人的尊嚴。**說《紅樓夢》是一部百科全書,你連《紅樓夢》一個字都沒讀懂。但正因為這筆記本電腦是送嚴守一的,嚴守一又不好馬上轉送費墨。飯吃完,公司老總又邀請嚴守一去他們公司參觀,這時把費墨捎帶上了:「一塊去,到公司看看,我辦公室還有一張秦可卿春睡圖。」費墨的目光從秦王身上收回來,將煙頭在煙缸里捻滅:「我就不去了,還有正事。」嚴守一也覺得再讓費墨到公司去會更加尷尬,但他無意之中說了一句錯話:「也好,跑腿的事我來干,請費老回去,再考慮考慮這個節目。」這時費墨突然翻了臉:「這個節目不用考慮了,不能做!」飯廳所有的人都愣了。嚴守一也猝不及防,嘴有些結巴:「為什麼?」費墨臉色鐵青:「太商業了,太誇張了,不符合《有一說一》的精神!」站起身,從衣架上拿起大衣,往脖子里掛上圍巾,一個人走了出去。嚴守一又覺得費墨太過分了,不該因私廢公,不顧大局。節目不做,五十萬就打水漂了。但嚴守一仍由著費墨,「筆記」還沒出生,就讓它死在娘肚子里了;天堂還沒進,就讓它下了地獄。編導大段埋怨嚴守一:「全是你慣的!」「你老費老費老的,把他抽上架子,看看,現在下不來了吧?」嚴守一:「這也是費老可愛的一面啊。」「原來我最看不起中國的知識分子,缺乏獨立人格,現在看來,唯一得真傳的,也就費老一個人了。」「回去好好讀讀《史記》,蕭何為嘛月下追韓信呢?」……但嚴守一併沒有對大段說心裡話,他忍讓費墨的真正原因,是短短几年,兩人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四十歲之前不知朋友的重要,過了四十歲,就知道有話無處說,顯出朋友的重要來了。費墨當著人愛擺架子,單獨和嚴守一在一起的時候,偶爾會露出本相。特別是兩人喝醉的時候,費墨就不是費墨,費墨就成了另外一個人。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都是費墨說,嚴守一聽。費墨不說到口吐白沫不算完。但一次喝醉的時候,費墨說著說著,突然不說了,像空中斷電,突然出現了空白;好不容易等電路接通,費墨又開始傷感,突然點著自己的嘴:「貧。」又點自己的嘴:「可它除了貧,還會幹什麼呢?」嚴守一倒學著費墨平時的口氣安慰他:「費老,不能這麼說,對您叫貧,對於我們,您牙縫裡剔出來的東西,就夠營養大家一輩子了。」費墨沒理嚴守一,照著自己的思路繼續感嘆:「嘴裡貧,是證明心裡悶呀。」接著淚流滿面。嚴守一看著費墨,倒半天說不出話來。久而久之,嚴守一悶的時候,也常對費墨說知心話。對妻子於文娟不能說的話,也對他說。嚴守一在某些事情上管不住自己,外邊有些男男女女的事,他瞞別人,不瞞費墨。當然,費墨也有愉快的時候,那就是在《有一說一》劇組裡。《有一說一》欄目十幾個工作人員,從嚴守一到接電話熱線的小姑娘,都對費墨非常尊重。社會上不知道費墨的重要,這裡知道費墨的重要。大家能聽懂費墨話縫和字縫背後的意思。費老是個能夠透過現象看本質的人。好像只有這裡懂事,全社會都不懂事一樣。漸漸全劇組說起話來,都學得跟費墨似的。包括他慢吞吞的語速。平常一句話,也要繞半天圈子,指東打西,指狗罵雞一番。費墨高興起來,像個小孩子。劇組的女編導小馬,是個剛招聘來的女大學生,費墨夾著包走進辦公室,如果小馬正上網查資料,兜頭會說:「茶。」費墨馬上放下包,滿臉堆笑,跑著肥胖的身子去給小馬沏茶,如同幼兒園的孩子見到老師。本來費墨一禮拜到劇組來一趟就行了,但他漸漸兩趟,三趟,好像只有這裡溫暖,全社會都冰涼一樣。這天清早,嚴守一開車到費墨家接費墨,一塊去電視台錄像。平時接費墨,費墨知道是去《有一說一》劇組,胖臉都是笑呵呵的。嚴守一故作卑謙狀,給他接包,拉車門,他都大咧咧地享用。但今天費墨從門洞里鑽出來,一臉苦霜,對嚴守一的接包和拉車門不理不睬,嚴守一便知道費墨昨天晚上在家裡渡過的很不愉快。費墨的老婆叫李燕,在一家旅遊公司工作,一個旅遊公司的職員,也和社會上其他人一樣,懂事不到哪裡去,不知道費墨對於世界的重要,言來語去,常惹費墨生氣。這時嚴守一又發現費墨另一個毛病,除了有些文人的小心眼,還愛遷怒。就好像與電腦公司的老總話不投機,他會遷怒到節目上一樣,他與老婆鬧了矛盾,也會在別人身上和別的話題上找補回來。嚴守一看他上了車還耷拉個臉,開車便提了小心。出了宿舍區,嚴守一小心地問:「費老,我們是走激情的平安大道,還是走理性的四環路?」費墨看著窗外不理人。嚴守一隻好閉上嘴,埋頭開車。等車上了四環路,費墨果然開始遷怒了:「老嚴,我不是說你,沒事也坐下來看點書,知識欠缺,是會誤事的。」嚴守一一愣怔:「我又誤什麼了?」費墨:「昨晚播出的節目你看了嗎?」昨晚《有一說一》播出的節目叫「如今我們沒發明」,也是費墨策劃的,講我們這個民族的惰性和懶性,五千年的文明史,除了會自己跟自己打架,不會別的,宋朝之前還發明過火藥和指南針,宋朝之後到現在,從洗衣機、電冰箱,到汽車和飛機,沒有一樁是我們發明的,但還無恥地用著。但昨晚嚴守一又跟人吃飯去了,沒看。嚴守一看著費墨,搖搖頭。費墨:「裡面有硬傷,你知道嗎?該發揮的時候你不發揮,不該發揮的時候你瞎發揮。昨天我在電視里看了一眼,就這一期我沒盯著,你就出了問題,你怎麼把蒸汽機說成是牛頓發明的?」嚴守一吃了一驚:「不是他?那是誰?」費墨:「瓦特,瓦特知道嗎?」嚴守一也恍然大悟,但也知道昨天晚上費墨家裡很不平靜,不管是牛頓或瓦特,擱在平時,費墨都不至於發這麼大脾氣。但他不敢講這層意思戳破,只好檢討自己:「怪我與這些人不熟。」費墨:「單是怪你就完了嗎?策劃上打著我的名字,知道的,是你沒文化,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的發明呢!」正在這時,嚴守一突然想起一件比瓦特和牛頓更重要的事,不再理費墨,打起右側的轉向燈,躲著身邊駛過的車流,從最裡面的快行道靠到外邊的慢車道,停到臨時停車線上。費墨瞪了他一眼:「又搞什麼名堂?」嚴守一:「手機拉家裡了。」費墨順著自己的情緒一陣煩躁:「那怕什麼?該錄像了,顧不上了,下午我還有事。」嚴守一雙手把著方向盤:「今天於文娟在家。」費墨明白了嚴守一的意思,是擔心他的手機被於文娟拿到,發現他手機里有問題,這時忘記了自己的情緒,點著嚴守一:「我說吧,你冤枉瓦特不是偶然的,這些天你一直心神不寧,證明心裡有鬼!我不是說你,你整天在外邊胡鬧,早晚會出事!」又瞪了他一眼:「你怎麼就料定,『鬼』今天恰恰會來電話呢?」嚴守一用手指磕著方向盤嘆氣:「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呀。」費墨掏出自己的手機:「通知那『鬼』一聲不就完了,用不著折回去。」嚴守一:「還是帶在身上踏實,不然一會兒主持節目時又亂。」接著將車從立交橋快速往回盤,費墨在旁邊又一陣煩躁:「你來往的那些人,說好聽點叫『蜜』,說句實話就是破鞋!「「麻煩,為搞破鞋,多麻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