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文娟 沈雪 伍月(十二)
回到村裡,嚴守一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小時和他一塊偷過瓜、掏過老鴰窩的杜鐵環死了。死了剛剛一個月。去年春節回來他還在,還在一起喝酒,現在就不見了。杜鐵環小時候瘦得像個猴子,到了中年,人開始發胖。本來就個頭矮,身子再往橫里長,遠遠看去,像滾來一隻皮球。說話聲音大,屁大一件事,像房子著火。一個月前,他開著拖拉機到鎮上去賣糧。糧站排隊人多,他賣完糧還想買只豬娃,便想夾塞。被別人攔住,他不服,加速往前開,為躲一輛驢車,拖拉機一頭撞到糧站的門柱上,「哐當」一聲,身子伏到方向盤上,當場就昏了過去。把他抬到鎮上醫院,他還醒了過來,撫著自己的胸口對老婆說:「沒事。」呆會又說:「噁心,想吐。」半個小時后就死了。心脾被震裂,大面積出血。嚴守一聽黑磚頭說完,心裡有些難受。費墨和沈雪都不認識杜鐵環,但聽了黑磚頭的敘述,費墨感嘆:「人生無常啊。」「一想起這些,還爭什麼呢?」但其他夥伴還在。陸國慶仍在鎮上開飯館。蔣長根老實,在家種地。蔣長根結婚早,大女兒已經出嫁,上個月生了個孩子,他當了姥爺。見嚴守一回來,他們都過來與嚴守一說話。當夜說話到三星偏西。說完嚴守一發現,兒時的夥伴,再聚到一起,話題主要是小時候的事,一說到現在,大家似乎都沒話了。睡覺的時候,嚴守一住在奶奶屋子裡,費墨被陸國慶領走了。陸國慶說:「我家有閑房,就是被子都被孩子蓋過。」費墨搖手:「誰家的被子,也不是每天都洗。」沈雪住到了黑磚頭家,和黑磚頭的老婆睡一個屋。黑磚頭住到了蔣長根家。第二天一早,嚴守一與黑磚頭商量重砌院牆的事。嚴守一的意思,既然牆要扒掉重砌,乾脆連門樓也一塊扒掉重砌。黑磚頭看了嚴守一一眼,開始扒拉算盤算帳:「院牆,磚、灰、沙;門樓,木料、磚、灰、沙、釘子、膩子;這樣算下來,料錢一共是三千六。**個人,活兒得干三天,一天三頓飯,吃飯得六百;煙、酒、茶,又得三百;一共是四千五。我出兩千,你出兩千五。」嚴守一從書包里拿出五千塊錢,從桌上推過去:「這是五千。」黑磚頭馬上急了:「你這是噁心誰呢?讓咱奶知道了,又說我占你便宜!」嚴守一:「我出錢,你出力。我不告訴咱奶不就得了。」黑磚頭把錢收了起來,還要說什麼,突然他腰間「咕咕」地響起鳥叫聲,把嚴守一嚇了一跳。黑磚頭將自己的襯衫撩開,原來他皮帶上挎一黑皮套,黑皮套里橫卧著一隻手機。嚴守一知道,這就是他幾個月前買陸國慶淘汰的那個。黑磚頭打開皮套上的紐扣,掏出手機,開始拉開架勢接電話。那手機的樣式已經很老舊了,還帶拉杆天線,但黑磚頭翹著一條腿在喊:「我靠,誰呀?……沒空……別打了,費錢。」黑磚頭的一連串動作,讓嚴守一看得有些發獃,嚴守一愣愣地問:「誰呀?」黑磚頭一邊將手機往皮套里放,一邊說:「你不認識。」嚴守一:「我聽著像一女的。」黑磚頭扒頭往院子里看了看,悄聲說:「鎮上洗澡堂子里有一個小姐,東北人,老勾人。」嚴守一:「你不招她不就完了?」黑磚頭拍著自己的手機感嘆:「沒它吧,不想它,有了它,不用還真悶得慌。」嚴守一不知他說的是手機,還是小姐,勸他:「別讓俺嫂知道了。」黑磚頭毫不在意地又拍拍手機:「她一餵豬娘們,哪知裡面藏著小姐。」嚴守一倒愣在那裡。下午院子里開始動工。村裡來了十多個年輕人幫忙。黑磚頭全面指揮,蔣長根負責採料,磚、灰、沙、木料、釘子,陸國慶從他鎮上飯館叫來兩個廚子,在院里盤灶做飯。肉、菜、饅頭、佐料,都是從鎮上買。舊院牆還是嚴守一小時候砌的,門樓也是嚴守一小時侯的門樓,都已經很虛了,幾個人用杠子稍微一頂,牆和門樓「枯拉」一聲就倒了。嚴守一他奶是個小腳老太太,拄著拐杖,看到人來人往,院里盤灶,動作很大,老太太很不高興,別著臉說:「想把我折騰死呀?」但大家知道她是怕費錢,沒人理她。到了傍晚,舊牆和舊門樓已全部拆平,眾人在清理廢磚爛瓦。嚴守一的奶奶坐在院里棗樹下的太師椅上,還板著臉不高興呢。費墨坐在她旁邊勸她:「費不了多少錢,守一出得起。」老太太用拐棍搗著地:「他這那是砌牆啊,他這是淘氣!」突然想起什麼,換了笑臉,對費墨說:「俺石頭老說,他在電視里說的話,都是你寫的。他從小淘氣,我不在身邊,你替我多說說他。」費墨:「老想來看您,守一老不帶我來。守一老跟我說,他從小沒了娘,是您帶大的。他上學的時候,還是您賣了一對手鐲,給他交了學費。」老太太笑了:「讓他上錯了,如今飛得遠,看不著了。」費墨:「電視上能看到。」老太太將臉別到一邊:「他在上邊說的話我都聽不懂,這孩變了。」突然又指費墨的臉:「孩兒,你臉上氣色不好。」費墨指指自己的胸口:「奶,這裡有時候有些發悶。」沈雪在灶旁興高采烈地幫廚師做飯。灶是大眼灶,燒的是濕煤,下邊用了兩個鼓風機,火光熊熊。沈雪系著圍裙,挽著袖子,切菜,切肉,動作很大。還親自掌勺,做了一盆紅燒肉。但起鍋的時候,將灶上一大盆肉湯撞灑到地上。嚴守一走過來喝斥道:「我靠,越幫越亂,去干點正經的!」陸國慶叫來的兩個鎮上的廚子一個胖,一個瘦。那個胖子攔住嚴守一:「哥,讓她在這兒吧,香。」「沈雪有些洋洋自得:「看,大師傅都說我炒菜香。」那個瘦子說:「不是說你炒菜香,是說你身上香,搽什麼了?」眾人笑了。等飯菜做齊,沈雪又用水瓢往臉盆里舀了一盆熱水,先向費墨說:「費老,開飯了。」又掙著脖子,用山西話向所有清理廢磚爛瓦的人喊:「洗臉吧——熱水!」這是前天傍晚,嚴守一、費墨和沈雪從長治車站下火車,一出站台,台階上擺著一溜臉盆,每個臉盆沿上搭著一條油漬麻花的毛巾,一個臉盆前站著一個山西婦女在扯著脖子喊:「洗臉吧——熱水!」洗一次臉五毛錢。現在沈雪在院子里拖著腔喊,大家都能聽懂,都笑了,停下手中的活,準備洗手吃飯。老太太也笑了,費墨把她從太師椅上扶起來。這時老太太環視四周空蕩蕩的院子,又嘮叨:「划不著,我都九十四了,還能活幾天?」沈雪系著圍裙,跑到她跟前,鑽到她臉下看:「奶奶,我看你像四十九。」院子里的人又笑了。費墨用摺扇敲了一下沈雪的頭:「馬屁拍的不著調。」吃過飯,出了一件事,杜鐵環的大兒子也來幫忙,臨散場時,他想把拆下的門樓的廢木料扛回家搭豬圈,一不小心,被鐵鉤撞著了臉,差一點就撞著了眼睛,臉上被颳了一個大血口子。沈雪趕忙跑屋裡翻包找出「創可貼」,把他拉到懷裡,給他往臉上粘貼。一下沒貼准,又揭下重貼。杜鐵環的大兒子剛才臉上流血沒說什麼,現在被沈雪拉到懷裡,可能聞到了沈雪身上的香味,他的胸倒一起一伏,有些激動。嚴守一看到杜鐵環的大兒子激動出一頭汗,想到自己小時候,臉被蘆葦刺出血道子,呂桂花將他拉到懷裡的情形,不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