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文娟 沈雪 伍月(二十八)
「十一」節過後,費墨的書出版了。嚴守一給他寫了一篇序。費墨的書叫《說話》,嚴守一的序叫「開口說話不容易」。伍月告訴嚴守一,嚴守一決定寫序之後,出版社把讓嚴守一寫序的事告訴了費墨,費墨一言不發。第二天上班,嚴守一在小辦公室主動將這件事挑破了:「費老,他們讓我給你寫序,這是佛頭著糞呀!」費墨看著嚴守一,嘆了一口氣,說了一句真話:「情況我知道,難為了別人,也難為了你。」嚴守一忙用開玩笑的口氣消解:「我的名字能出現在費老書里,也算提高了一個文化檔次。」但費墨寫的這本書,嚴守一卻不敢苟同。出版社把清樣交給他,他看了半天沒看懂。沒看懂可以證明書中學問大,問題是費墨書里的每一句話都顯得堅澀和擰巴,這些堅澀的句子連成一片,讀起來就味同嚼蠟。研究人們「說話」的書,通篇沒有一句是「人話」。費墨在生活中還是一個挺幽默的人,給《有一說一》出了不少好主意,怎麼一到書里,就板起臉來成了一個無趣的人呢?孔子也是個有學問的人,但他在書中說話就很家常。看著費墨的書,嚴守一突然想起跟沈雪看過的行為藝術和實驗話劇。他們雖然追求不同,表現不同,但最後是殊途同歸。他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訴費墨,但看費墨的意思,對這本書還很心愛,對嚴守一豎著巴掌:「八年,整整寫了八年呀!」嚴守一便不好再說什麼,只好不懂裝懂,捏著鼻子給一個自己不懂的書亂寫了一通。費墨的書出版那天,出版社為費墨的書舉行了隆重的新聞發布會。本來這書是註定要賠錢的,這書嚴守一看不懂,社會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也看不懂;社會上又不知道費墨是誰,沒人非把看書當罪受,說句實話,賣也就是賣嚴守一一個序;但伍月告訴嚴守一,出版社社長老賀的女兒正在寫博士論文,馬上要畢業了,所以老賀執意要開新聞發布會,給費墨撐場面。開新聞發布會那天,嚴守一也出席了,而且西裝革履,打著領帶。清早出門之前,沈雪看他在鏡前給領帶編花,也有些奇怪:「出席一個新聞發布會,至於嗎?」嚴守一:「費老的事,當然要嚴肅一點。」沈雪:「這領帶是打給費墨的嗎?今天伍月肯定也在場,怕是打給伍月看的吧?」能拿伍月開玩笑,證明沈雪在心理上已經跨越了這個障礙。上次嚴守一發脾氣之後,兩人冷戰三天,事情倒向好的一面發展。躲躲藏藏、虛與尾蛇易讓人起疑心,竹筒倒豆子、一切痛快說出來倒水落石出。過去和於文娟在一起的時候,嚴守一不會吵架,現在看,世界上最後解決問題的手段,還是吵架,還是戰爭。美國為什麼老打伊拉克呢?薩達姆就不見了。這是嚴守一最近得到的最大的心得。於是他也開玩笑:「還真讓你說對了,士為知己者容。」費墨新書的新聞發布會設在國際貴賓酒店。新聞發布會沒什麼出奇,但新聞發布會之前,嚴守一無意中發現了費墨一個秘密,卻讓他大吃一驚。十點開會,嚴守一九點半就到了。但酒店前的車場已經被車輛佔滿。嚴守一駕著車在車場轉了兩圈,沒有找到車位。終於,他發現一輛汽車的屁股從一個車位里退出來,嚴守一急忙將車開過去在那裡等待。那輛車開走,嚴守一把車頭抹了進去。往前打量車距時他無意中發現,前排車位上停著一輛小「奧托」,開車的是一個女孩;一般的女孩嚴守一不會留意,但這個女孩扎著一對小雙辮,返璞歸真,似乎回到了1969年,倒讓嚴守一多看了兩眼。接著他發現女孩旁邊還坐著一個胖男人。那個女孩在晃著辮子說什麼,接著向那個胖子臉上「唄」地親了一口。接著那個胖子從小「奧托」里笑著鑽出來。由於車小,人胖,那人鑽得有些艱難。等嚴守一把車停好,他吃驚地發現,這個胖子竟然是費墨。嚴守一像自己被人抓了個現行一樣,腦袋「嗡」地一聲炸了。費墨留給他的印象,一直是個循規蹈矩、道貌岸然的老派知識分子,怎麼背後也干這偷雞摸狗的事呀?這不也成自己一族了?嚴守一有些驚諤,接著又有些莫名的幸災樂禍。幸災樂禍不僅是對費墨,還有對這個世界。這才叫環球同此涼熱。但他知道費墨是個講面子的人,這種事不願讓人發現,便一直呆在車裡,等那個女孩把小「奧托」開走,嚴守一才下了車。但嚴守一還是憋不住自己的興奮,酒店大堂里,他四處尋找費墨,看到費墨已從人群中踏上了滾梯,便緊走幾步追了上去。滾梯上也站滿了人,都是參加費墨新書發布會的記者和出版界的人,看到嚴守一,都與他打招呼。嚴守一一邊支應著,一邊低聲問費墨:「清早給費老打電話,不讓我接,你怎麼來的呀?」費墨對這場合似乎並不在意,穿著一件休閑夾克,倒顯得嚴守一的西裝革履有些誇張。費墨看了嚴守一一眼:「另外還有點事,打的來的。」嚴守一捂著嘴笑:「不對吧?不讓我接,原來是有人送。車不好,人好。」費墨這時吃了一驚,臉上的肌肉僵在那裡,他明白自己的狐狸尾巴被嚴守一抓住了。接著露出不好意思,眼神在鏡片后躲閃一下:「一個社科院的研究生,學美學的,對我有些崇拜。但我告訴你,只是正常交往,沒有別的,別瞎想。」嚴守一:「嘴都上來了,還沒別的?」又笑著用手點費墨:「費老一再教導我們,不能亂來,麻煩,您這可是頂著麻煩上了。」費墨皺著眉看了一下四周,也用胖胖的手點嚴守一:「老嚴,我不是說你,你這話有些刻薄。」又說:「老嚴,做人要厚道。」嚴守一連連點頭:「好,好,我視而不見,好了吧?」接著摟起費墨的肩膀,共同走進新聞發布會大廳。新聞發布會設在宴會廳的前廳。一桿立式話筒,矗立在緊閉的宴會廳的大門前。四扇硬木的、鑲嵌著貓頭浮雕的大門上,張貼著四幅巨大的招貼畫。畫面上是費墨的巨幅頭像。費墨的額頭上,是新書的封面。四扇大門上方,懸挂著一條紅綢橫幅:費墨新書《說話》首發式。十點鐘,新聞發布會準時開始。出版社把這發布會弄得有些洋份,大廳里沒有桌椅,黑壓壓的人都站著,每人手裡拿著一本簽到時發給各人的費墨的新書,端著一杯餐前酒。會議的主持者是伍月。伍月今天也特意打扮了一番,塗著銀色唇膏,穿一身皇色旗袍,胸前的兩隻籃球高高聳著。過去都是短打扮,短夾克,露著后腰,現在改了裝束,燈光下,突然顯出另一種味道,讓嚴守一心裡一動。幾台攝像機,對著會場和話筒前發言的人。首先發言的是出版社社長老賀。接著是圖書發行所的經理,一個中年婦女,姓高,說話有些羅嗦。但說的都是捧場的話。高經理從話筒前走下來,伍月說:「剛才我們賀社長講了,發行所的高經理也講了,都對這本書的發行很有信心。現在請本書的作者,費墨教授講話!」會場秩序有些不好。中國人對站著聽講話還不習慣,三三兩兩,端著酒開上了小會。聽說費墨要講話,人群中響起幾聲稀稀拉拉的掌聲。也許明白事情的真相,也許費墨並不看重這儀式,也許是對大家開小會不滿意,也許剛才他的秘密被嚴守一揭穿,心裡正煩躁,聽到伍月的邀請,費墨並沒有走到話筒前,而是站在人群中對伍月搖了搖頭。伍月又做出請的手勢,費墨又擺手,而且臉色越來越凝重。弄得伍月倒有些尷尬。但伍月還算應對自如,也是臨時抱佛腳,接下來說:「費教授不講話,大概是說,他要說的,都已經寫到書里了,讓我們回去好好消化。那麼我們就請本書序的作者,嚴守一先生說兩句!」倒弄得嚴守一一愣。因為事先沒人通知他,會上會安排他發言。但費墨剛才不發言,嚴守一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一是為了給朋友撐台,二是為了表達對剛才揭穿費墨秘密的歉意,看來費墨真是一個要面子的人;早知如此,就真的視而不見了;於是端著酒杯,痛快地走到麥克風前。到底嚴守一是名人,一聽嚴守一要發言,會場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與剛才請費墨發言時稀稀拉拉的掌聲形成對比。掌聲過後,接著馬上寂靜下來,小會全停止了。但等寂靜下來,嚴守一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費墨新書的新聞發布會,當然應該說費墨的新書,但嚴守一對這本書既理不清頭緒,又抓不出要點,自己那篇序就是轉著圈胡亂寫的,這時也只好對著話筒轉圈:「費先生不說,我說。本來在電視上,我就是他的傳聲筒。我首先想說的是,剛才費先生在滾梯上批評我,說我今天穿得有些誇張,我心裡也有些打鼓,但現在和伍月小姐並排站在一起,西裝旗袍,就顯得很匹配。這起碼說明,我們都認為,這是我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像在《有一說一》錄製現場一樣,眾人鼓掌,笑。伍月站在嚴守一身邊,也報以得體的微笑。嚴守一:「我認為書分兩種,高雅和低俗。如果讓我寫一本書,也就是給大家解個悶兒;但像費先生的著作,一字一句,對我們認識自己是有指導作用的……」但具體有什麼指導作用,嚴守一卻有些打磕巴。同時老這麼繞圈子也不是辦法,總得說點具體的,也是急中生智,嚴守一突然想起費墨幾個月前曾在辦公室對手機發過火,因為手機扯到過原始社會,這個觀點似乎也在書中提到過,於是抓住這一點深入下去:「當然指導作用有方方面面,但最觸及靈魂的是口和心的關係。讀了費先生的書,我才明白這樣一個道理,為什麼我們生活得越來越複雜,就是因為我們越來越會說話。人類在學會說話之前,用的是肢體語言,把一個事情說清楚很難,得跳半天舞;騙人就更難了,蹦躂半天,也不見得能把人騙了。會說話之後,騙人就容易多了,動動嘴皮子就行了……」由於剛才嚴守一調侃了伍月的旗袍,現在伍月開始報復他,當然也是話中有話,旁敲側擊:「嚴老師的意思是,他平時撒謊撒慣了,渾然不覺,現在讀了費先生的書,開始幡然悔悟。但幡然悔悟不能光說不練,應該落實到行動上。為了以誠相見,我們建議他主持的節目《有一說一》,先由談話類變成舞蹈類。節目開始,先有嚴老師領舞!」眾人大笑。費墨憋不住,也搖頭笑了。倒弄得嚴守一有些發窘。不過嚴守一畢竟是主持人,久經沙場,他不理睬伍月話中的深意,只是回擊她話的表面;也算伍月幫了他的忙,讓他可以從這個話題中拔出來,結束髮言,於是接過伍月的話頭說:「我同意伍月小姐的意見。我們《有一說一》正在招女主持人,我希望伍月小姐能來,每期由我們兩個跳雙人舞。」又說:「同時應該通知世界上各國政府的新聞發言人,要改大家一起改,白宮的發言人上台也不能說話,一切改成跳舞!」大家又鼓掌,笑。新聞發布會開得還算皆大歡喜。新聞發布會結束,貼著費墨頭像的宴會廳大門被侍者推開,露出宴會廳。宴會廳里,幾盞巨大的枝型水晶燈下,是十幾桌已經備好的豐盛的宴席。好像費墨背後,藏著許多好吃的一樣。眾人「噢「地一聲,潮水般湧進宴會廳吃飯。費墨和嚴守一都被安排在主桌上。與座的有出版社的賀社長,發行所的高經理,和其他一些出版界、發行界的頭面人物。剛開始吃飯的時候,大家頻頻舉杯,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三巡過後,就餐的人又三三兩兩開起了小會。「嗡嗡」的聲音,使整個宴會廳像一座蜂巢。嚴守一看費墨的情緒已經緩了過來,便從身上摸出一張照片,悄悄遞給費墨。這張照片,就是前些日子於文娟她哥悄悄給他的那張。照片上,於文娟抱著孩子,於文娟笑著,孩子皺著眉。費墨接過照片,端詳著照片上的孩子:「大了。」看完,又遞給嚴守一。嚴守一卻說:「放你那兒吧。」費墨一愣:「為什麼?」嚴守一:「原來我把它藏到家裡的書架上,夾到一本書里。後來想想,還是不保險。」費墨點點頭,明白嚴守一的意思。但說:「這個事實,沈雪應該接受。」嚴守一:「孩子她能接受,但照片上不是還有於文娟嗎?最近又暗地給她找了一個工作,沈雪那裡,更得小心一點。」費墨點點頭。嚴守一又悄悄掏出一個存摺:「於文娟下崗上崗,經濟也不寬裕,我悄悄存了兩萬塊錢,怕他們突然有急用,也放你那兒吧。」費墨點點頭,將照片和存摺揣到自己身上。一邊揣一邊說:「有一個事情我也想提醒你,我老婆原來是不接受沈雪的,因為她和於文娟關係好,後來又跟沈雪裹在一起,把於文娟也得罪了。這幾天,她和沈雪,兩人電話通得很頻繁。」嚴守一沒有在意:「現在沈雪也變得有些絮叨了。」費墨用筷子點著桌布:「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意思是,世界上的事情,怕結盟。」嚴守一想起剛才在車場發生的事,明白費墨的意思,點點頭,剛要說什麼,他的手機「唄」地響了一下,進來一封簡訊。他掏出手機查看,是伍月的名字。他悄悄打開簡訊,上邊寫道:我想看你的肢體表演。咬死你。嚴守一渾身一哆嗦。一邊忙將這封簡訊刪掉,一邊仰起頭尋找伍月。隔著三張餐桌,他看到了伍月的背影。伍月正舉著一杯紅酒,笑著與同桌的人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