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朱氏(四)
小羅今年三十二歲。雞眼已起了二十一年。他爹就是個起雞眼的。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人出門主要靠走路,起雞眼不怕沒飯吃。何況泰安臨著泰山,大家爬山,起雞眼便在泰安成了一個行業。但泰安起雞眼的太多了,小羅十一歲就跟他爹出門在外。五年前小羅他爹得了哮喘病,出不來門,小羅便開始一個人闖蕩江湖。小羅已經有五個孩子。家裡老老小小,吃飯全靠小羅一個人。小羅他爹年輕的時候,是個急脾氣,心眼又小,屁大一點的事,到了他那裡,就跟火燒著房子一樣。後來的哮喘病就是自己給自己氣出來的。小羅老被他爹的急脾氣壓著,遇事愛慌,一個事得想半天,生怕走錯一步。加上右手上有一根六指,出門起雞眼又靠手,起雞眼不膽怯,見人膽怯。起雞眼時忘了手,起過雞眼愛將一雙手掩到袖筒里。小羅收下老胡一塊大洋,心裡記下給嚴白孩捎口信的事,但他並沒有急著去口外,又在五台縣起了半個月雞眼。離開五台縣,到了渾源縣。離開渾源縣,到了大同府。離開大同府,到了陽高縣。逢縣停一個月,逢府停兩個月。等離開山西境,已是半年之後。與老胡在五台縣見面時地里正在收秋,出了山西天上已飄起了雪花。一出山西到了長城外,風顯得特別硬。到了長城外,又在懷安縣盤桓半個月。蹲在大街上起雞眼,清水鼻涕一滴滴落到手上。年關之前,終於到了張家口。到了張家口頭半個月,小羅起著雞眼,把五台縣老胡讓他捎口信的事給忘了。還是年關盤帳,從一堆銀元里,突然看到一個「袁大頭」的鼻子被磨平了,才想起這塊大洋的來歷,是在山西五台縣起雞眼時,一個叫老胡的山東老鄉給的。當時收下這塊大洋,夜裡拿到店裡看,一方面看到磨平鼻子的袁大頭有些好笑,另一方面覺得捎一口信也收錢,心裡有些不忍,還想第二天再見到老胡時還給他。但第二天再到腳夫挑擔的山道上擺攤,再沒有遇到老胡。從上次見到老胡到現在,已經大半年了,也不知那個僅見過一面的疤瘌頭老鄉怎麼樣了。同時想起老胡拜託他的事,是讓給一個叫嚴白孩的劁牲口的操晉南口音的左眼角有一大痦子的人捎句話,他家裡出了事,讓他趕緊回家。不想起這一塊大洋之託小羅沒什麼,突然想起來心裡倒有些不安。第二天再上街起雞眼,便留神操晉南口音、左眼角有個大痦子、腰裡掛劁牲口傢伙的人。接下來一個月,操晉南口音的人碰到過,左眼角有大痦子的人碰到過,腰裡掛劁牲口傢伙的人也碰到過,但哪一個都不是嚴白孩。單個特徵處處有,三個特徵湊到一處就難了。也有意四處打聽,但不是缺東,就是缺西,沒有一個完整類似老胡說的人。不用心去做這事還好,用心去做這事還沒做成,白白收了老胡一塊大洋,小羅就覺得對不起人。這天收攤回到店裡,一個人坐在炕上想心思。店主是個駝背老頭,正好進來送洗腳水,看他呆著個臉,便說:「看來今天生意不順。」小羅袖著手搖搖頭。駝背老頭:「要不就是離家時間長了,有些想家。」小羅又搖搖頭。駝背老頭提著冒熱氣的水壺:「那為嘛呢?」小羅便將怎麼在五台縣起雞眼,怎麼遇到山東老鄉老胡,怎麼讓他往口外捎口信,怎麼收下人家一塊大洋,怎麼在口外找了一個月還沒有找到人,收了錢,又沒有給朋友辦成事,於是心裡憂愁。駝背老頭聽完倒笑了:「茫茫人海,哪裡就一下碰上了?」小羅:「話是這麼說,但答應過人家呀!」駝背老頭:「只要有這個心,一時三刻,不管找著找不著,都算對得起朋友了。」小羅覺得駝背老頭說得也有道理,點了點頭,用老頭送的熱水燙了燙腳,倒在炕上便睡著了。接下來兩個月,小羅仍然留心,但仍然沒有找到嚴白孩。這時才知道給人捎個口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上西天取經難,原來捎句平常話也難。同時心也漸漸放慢了。轉眼冬去春來,小羅給人起著雞眼,看著口外街上來往不斷的毛驢和駱駝度日。端午節那天,小羅突然有些想家。想著這一趟出來,也一年有餘,家裡老婆孩子不知怎麼樣了,得了哮喘病的爹也不知怎麼樣了。一年之中,十文錢十文錢湊起來,也賺了三十二塊大洋七,老帶在身上也不便,便想明天離開口外,回一趟山東老家。又想著今天是端午節,在山東老家,端午節吃面不吃粽子;窮年不窮節,到了傍晚,小羅便不想回店裡自己煮飯,欲在外邊飯館給自己過一個節。在街上邊走邊找,飯館不是貴了,就是賤了,一直信步走到西關,看到一家麵館價錢還合適,便走了進去。不進飯館小羅想吃面,進了飯館才知道還不如回店裡自己煮米。原來今天逢節,出門做生意的人都這麼想,飯館里擁滿各地口音的人。各地口音的人都坐在桌前叫面。小羅想拔腿就走,但又想既然來了,回去又後悔,便在一張桌前坐下,報了一碗羊肉面,大碗,紅湯,耐心等著。等面的時候又趴在桌上想心思。想著回家之後,跟爹商量商量,再次出門起雞眼,把自己的大兒子帶上。大兒子今年也十一歲了。出來學不學手藝還在其次,關鍵是出門在外,爺倆兒能做個伴。白天一塊起雞眼,夜裡住在店裡能說話。逢年過節,再一塊吃頓飯。不像現在一個人,除了起雞眼跟客人說話,跟自己人一年說不上一句話。想著想著,過了一炷香工夫,小羅的面上來了。小羅抬起頭,發現桌子對面又坐上幾個新來的客人。小羅也沒在意,低頭看自己的面。雖然等了一炷香工夫,但面做得還地道,紅湯,綠菜,蔥絲,薑絲,上邊擺著五六片肥汪汪的羊肉。錢沒有白花。小羅停下自己的心思,開始埋頭專心吃面。吃著吃著,忽聽對面一聲猛喊:「我靠,掌柜的,俺的面哩?」小羅嚇了一跳,仰起頭,看對面坐著的三個客人中,一個青壯男人在那裡發怒。發怒倒沒什麼,但他忘了同一張桌子上,小羅正在吃面,喊完,用手猛拍了一下桌子,一下將小羅的一碗面震得離桌子好高,又落到桌子上。面碗被震倒沒什麼,問題是那碗面的熱湯,一下濺了小羅一臉。小羅覺得臉上一陣**。小羅平時性子蔫,現在不由忘了,不顧擦臉上的油汁,指著那拍桌的人:「你叫面我不管,怎麼濺了俺一臉?」三個客人中,有一個是老年人,忙對小羅作揖:「聽口音是山東人吧?對不住二哥,他脾氣暴,一急起來忘了。」小羅聽這話說得有理,又看老年人懂山東禮節,叫「二哥」不叫「大哥」,「大哥」指窩囊廢武大郎,「二哥」指好漢武松,便不再理會,擦了擦自己的臉,準備接下來吃面。沒想到拍桌子的青壯年不買賬,推了那老年人一把:「山東人怎麼了?俺們前後腳到,上他的面,不上俺的面,俺就要拍!」說著又要拍桌子,小羅慌忙往後躲閃,知道自己遇到了愣頭青。想與他理會,看看自己身子單薄,只好忍氣吞聲,端起面準備到另外一桌再吃。臨離開之前,又看了那青壯年一眼。青壯年愣著眼也看他:「怎麼的,還不服氣?」小羅搖搖頭,端面離去。這時突然想起什麼,又扭身看,原來那人操晉南口音,長臉,左眼角有一大痦子,腰裡掛著一套叮哩噹啷的劁牲口傢伙。小羅不禁倒喘一口氣,接著將一碗面「通」地頓在桌子上。碗里的面汁,又濺了那青壯年一臉。那青壯年以為他在挑釁,抄起屁股下的條凳就要砸向小羅。小羅當頭一聲斷喝:「嚴白孩!」那青壯年手中的條凳停在空中,整個人愣在那裡,臉上的面汁順著臉頰一滴滴往下流。半天愣愣地問:「你咋知道俺的名哩?」小羅又拍了一下桌子:「俺找了你快一年了!」接著坐下來,對面其他兩個客人也加入進來,小羅激動起來有些語無倫次,不知從哪裡說起,只好從五台縣起雞眼說起,怎麼碰上挑夫老胡,老胡又怎麼在別的地方碰上別的人,一趟下來,總而言之,這麼多人給嚴白孩捎了一個口信,嚴白孩老家家裡出了事,讓他趕緊回家。小羅不說這些還沒什麼,一說這些,嚴白孩從愣頭青一下變成了面瓜。接著這個面瓜非常緊張,追著小羅問:「家裡出了事,出了什麼事?」小羅開始低頭想,想不出來嚴白孩家出了什麼事。不但想不出出了什麼事,也想不出去年在山西五台縣是老胡把事由忘了,還是老胡沒忘,自己在腦袋裡裝了快一年給裝忘了。但他不敢說自己忘了,只好說:「讓我捎信的是老胡,老胡忘了,反正有事。」嚴白孩:「事大嗎?」小羅拍著巴掌:「你想啊,如果事情不大,能讓你接到信,就趕緊回去嗎?」嚴白孩越聽越緊張:「是不是俺爹死了?」小羅在那裡想:「把不準。」接著令小羅沒有想到的是,嚴白孩不顧飯館里都是吃面的人,突然張著大嘴哭了:「爹呀——」又哭:「當初你不讓我到口外,我沒聽你的話,現在你死了!」又推身邊那老頭一把:「都怪你,是你把我拐出來的,你賠俺爹!」又抄起那條凳要砸那老頭。那老頭趕緊往桌子底下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