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云:我用寫作了解世界
人物印象
○採訪劉震雲,至少約了三次。
第一次他要到外地出差。
第二次他從外地回來,要我容他歇兩天。
第三次他要改約定的時間時,說的特別讓人無法拒絕,他說你容我解釋一下原因,我朋友的孩子轉到一所不錯的學校,朋友答應校長說劉震雲會去做一次關於寫作的講座,結果兩件事的時間撞上了,我想你可能能理解孩子的事情比大人的事情更重要,所以就抱歉了。
○本來我的一個同事聽說我要採訪劉震雲,堅持要一起去,她說我可以什麼都不說,坐在對面看著他就是了。我們都是學中文的,在《一地雞毛》還沒拍成電視劇之前,老師就已經把它當做新寫實主義的絕好範本來給我們講解了,所以我的寫小說的同事對他的崇拜也在情理之中。結果這一改時間,同事也只好改道外地去看父母了。臨走還說中國的小說家裡,如果有誰能成為真正的大家,劉震雲應該算一個。
開玩笑告訴劉震雲,他失去了一次和崇拜自己的人對面相識的機會。他回答:去看自己的父母肯定比來見我更重要。
○攝影記者建議我在一家比較著名的酒吧完成這次採訪,因為那裡的玻璃天花板比較利於拍照,劉震雲就開著他打理得非常乾淨的銀灰色富康拉著我們前往,他們聊了一路足球,還談到在《甲方乙方》里扮演的一個小角色,劉說那不過是他乾的一件不三不四的事,就是朋友湊在一起覺得好玩兒。
在一個不許掉頭的路口,他打量了兩眼,確信沒有警察,迅速地把車頭掉了過來,接著聊足球。
○他稱我們為老師,管自己叫小劉。每回答完一個問題,都用:「大體就是這樣,王老師。」結束。在同一時間場景下談話,談話的內容不同,他的表情和語態會完全不同。談文學時最為嚴肅,強調最多的是一個職業作家對本民族語言和想象力的責任。
○談家人和朋友就輕鬆得多,太太是他北大時期的校友,都是河南老鄉,假期一起坐火車回家時,給了他表現自己的機會。本來是手上生皮炎,不得不貼膠布。女同學問他原因時,就變成了特不經意但絕對具有殺傷力的一個解釋:「嗨,拉小提琴拉的唄,在部隊里咱當文藝兵。」
直到今天,他太太想起這件事的時候,還會給他一句:「小劉啊,咱什麼時候買把小提琴在家拉一拉呀。」
他笑稱自己在家裡沒什麼地位,她們都閑我邋遢。他的綠色軍挎里裝著的一個很卡通的錢包,就是女兒的淘汰品。
○朋友里他喜歡馮小剛,為把他的小說《溫故1942》拍成電影,他們兩人在山西等地跑了一大圈。他說和馮小剛在一起感受最多的是他的友善,這一點和其他許多人不同。他對馮小剛的評價是:他外在表現出來的東西和他的內心不是特別相像,他其實是一個挺憂傷的人。
○在談到自己最喜歡的外祖母以及她老人家的幸福時光,劉震雲顯示了他絕對的語言天賦。他用極簡短的句式活畫出一個令人尊敬的老人,其間的幽默不動聲色。
○我說這間酒吧最著名的是它的洗手間,據說一個水龍頭的價錢夠買好幾把椅子的,我的採訪對象就充滿好奇的非要在訪談結束後去趟廁所。
○他說寫作是一個極古老的職業,就像釘鞋的、做雜碎湯的職業一樣古老。操作手段特別落後,自蔡老師發明紙以來,我們就一直在用它。誰選擇作家還有私心雜念的話,那就是有病。
但你分明能在這番話外感到他對自己職業的尊重。他說人對世界的認知其實非常有限。每個人都力圖通過不同的途徑來儘可能多的認識和了解這個世界。有的人藉助金錢、有的人憑藉權利、有的人依靠科學研究,而自己是通過寫作來實現這一目標。現實生活是深刻的,但是作家寫的那一段是不是深刻,這是一個問題。
對時下流行的行走文學,他好像不大以為然,他說寫作是一件需要坐下來完成的事,走著的多是一些走馬看花的東西。對內心一些東西的挖掘,不是走著能完成的。
○從大學畢業分到《農民日報》到今天,劉震雲一邊當著他的政文中心主任,一邊構築他的一部又一部長篇。他說他喜歡農民日報的那些哥們兒,還舉了一個例子:「我們那兒的校對,是我錯別字的老師、足球的老師、還是生活的老師。他告訴我餓的時候別逛街,吃飽了再逛,不會亂買東西。我試了試。說得真有道理。」
○最近發表在《大家》的《一腔廢話》,據稱是一部關於批評和自我批評的作品,是一個心裡空間的故事。
○劉震雲說中國作家和國外的作家相比,有兩個弱項,一是知識面沒有他們那麼寬,二是對外語的掌握極有限。他現在首都經貿大學學英語,和別人學外語有一點不同,他就用國外翻譯的自己的作品當閱讀材料。因為對自己寫的東西非常熟悉,看起來會比較快,也比較有意思。比如他寫的《塔鋪》,有一段說三個孩子都長大了,孩子的爹給他們張羅媳婦,三個孩子幸災樂禍,其中一個說:「這夠咱爹喝一壺的了」,翻譯成「這夠咱爹下酒館了」。劉震雲說可以想見因為文化的差異,我們在看許多翻譯的外國作品時會遇到多少這樣的問題。
人物自述
-對寫作的認識
世界上沒有一個作家是成功的。這一點可以用體育比賽來解釋。
一般而言,比賽分為兩種,一種是以成功作為結束,比如各種球類比賽,總要決出贏家。另一類是向自己挑戰,比如跳高、跳遠,最後大都是以運動員自己碰桿兒結束。也就是以失敗結束,寫作就是這樣一種狀態。
選擇寫作為生,是因為我喜歡,它給我帶來很多樂趣。每一個人對世界都是懂得少,不懂得多。每個人都會通過自己的方法,來探索這個世界上不懂的東西。我用這樣的方式摸索的多一些。
寫作和其他的行業不同的地方是,它總是要面對一些說不清楚的東西,包括情感、情緒、往事、夢,這些說不清的東西,對想要了解他們的人而言顯得特別難,文學不是要把他們說清楚,而是把世間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然後留下來。
我剛開始寫作時模仿身邊的事,很愉快,寫著寫著就不滿足了,覺著單純的模仿很低級。人的創造性其實很小,主要還是模仿,但關鍵是你模仿的是哪一部分,現在好多作家的模仿都是停留在對已知世界的描述上。
我的《一地雞毛》也是對已知世界的描述,寫的是物理時間裡發生的故事。但小林心理的想法可能有80%沒有寫。我現在寫東西,寫的就是那80%。一般的人寫書,它只要對自己和自己的往事負責就夠了,但對一個職業作家來說,要對本民族語言的想象力負責。
如果讀者每次見到的都是老朋友,那作家存在的意義在哪兒?如果讀者永遠看到的都是瓊瑤、金庸那樣的作品,我們民族的想象力就會有問題。作家和通俗作者最大的不同,就是作家要對大家的想象力負責。
作家是自己和自己較量的工作,作家的工作是封閉的。拍電影有很多東西可以藉助。燈光、道具、演員。寫作沒有,所有的東西都得靠自己。它對心態的要求特別高,你第二天的情緒要和第一天的心態接上茬,否則都是廢筆,寫了也白寫。
漢語在秦以前,像莊子在《逍遙遊》里對鯤鵬展翅的描述,非常有想象力,到秦朝統一之後,指令性語言過多,中國作家就要比別國的作家付出更大的代價。
魯迅先生說的那種獨自彷徨的狀態,我現在特別能理解。如果說寫作有什麼愉快,是在這個地方,如果有什麼苦惱也是在這裡。
我寫作時候的狀態和上班一樣正常,早晨慢跑一小時,上午寫三個小時,中午休息一會兒。下午再寫三個小時。晚上基本上不寫。有時也會遇到寫不出來的時候,通常會調整一下自己。我的經驗是如果你覺得自己寫的東西特別重要,就特別麻煩,你就會著急。
今後我會在長篇上下功夫。短篇和中篇的語言是一棵小樹,長篇才是一棵長成熟了的樹。短篇要求語言更明快,人為的成分特別多,我已經不是特別喜歡了。
-影響我的人是外祖母,
我喜歡聽她講她的幸福時光
我的外祖母活了九十五歲。個子不高,不到一米六,但因為地里的農活幹得好,在方圓幾十里特有名。在她打工的那個年代,東家是個財主。財主家的麥趟子特別長,別人可能割麥子割到四分之一的時候,姥姥就已經割完了,每一個工序都十分麻利。她老人家的經驗是:「可不敢直腰,一直腰就再彎不下去了。」這是姥姥給我的最大的遺產,現在寫東西也是這樣,可不敢直腰,累了的時候想想姥姥,有割麥子累嗎。
姥姥的幸福生活都和東家有關。每天幹完活,吃飯的時候,只見財主提著一個香油瓶,來到下房就張羅上了:「嫂子,拌菜了嗎?」「拌了」。「放香油了嗎?」「放了。」「不夠」——咕咚,財主就得給她再來一下子。你想想,我外祖母在其他的長工里得多有面子。我外祖母到誰家幹活,誰家就忙著把兒子叫過來認乾媽。
有一次我母親腿上長一包,姥姥要給母親看病,回到了自己的村裡。一到五更時候,財主家的兒子趕了三頭騾子拉的車就來叫了:「媽,該起了,還給我妹妹看病呢。」我姥姥就覺得特有榮譽感。
1992年左右,有兩個德國人要到我老家看看。我說那就去吧。一個高個子德國人懂漢語,一個矮個子不懂漢語。村裡人一見來了外國人都嘰嘰喳喳的,只有我外祖母很見過世面的樣子,往太師椅上一坐,說話落落大方,就像是過去的東家給她培養出的貴族氣息。
她問兩個德國人:你們從哪兒來?姥姥,德國。你住德國哪兒啊?德國北部,高個子說。那你住哪兒啊?德國南部,小個子回答。你們怎麼認識的?姥姥,趕集。高個子德國人很幽默。姥姥又問:你們多大了?三四十歲了。嗯,趕上「文化大革命」了,你們那裡搞「文化大革命」了嗎?沒有。姥姥噌的一下就從椅子上下來了,**讓搞,你們為什麼不搞?德國人沒聽懂**的話,所以就沒搞。你們那兒劃了多少地呀。八分,高個子德國人沒弄懂分和畝的概念。姥姥圍著他轉了一圈:你吃不飽。德國人又說:八畝。姥姥又圍著他轉了一圈,那你媳婦受苦了。
後來兩個德國人和我講,這老太太實在是太神奇了。其實只不過是她的生活給了她那樣一個狀態。
我當兵的時候十五歲,那時候對當兵的理解一是能吃上白饃,二是能找個好媳婦。就那麼一悶罐車拉出去當兵了,排長問我想家嗎,我說排長我一輩子都不想家,一上車就吃白饃,我還想什麼家。我是當兵時頭一次見火車,我覺得拉汽笛的時候特別莊嚴,世界真好。但在悶罐車裡最難解決的是撒尿的問題,我一到那種移動的物體上就撒不出,排長說,劉震雲,你怎麼搞的,老站在那兒擋著後邊的人,尿不出來就是沒尿,別撒了。我說好那就不撒了,結果一轉身,尿了排長一褲子。他說,劉震雲,我算是認識你了。我一害怕就說:排長,我想家了。這經歷有點像我上大學時候,我上大學長的第一個知識就是關於口香糖的。我不知道女同學嚼的那個是什麼。我實在忍不住問了旁邊一個男同學,他特別鄙夷的看了我一眼,那叫口香糖。前些時候男同學從美國回來,我們還說這件事。當然是我說不好聽的給他聽。
-影響我寫作的是我的戰友,
我聽他的,因為他聰明
我當時的一個戰友,是我見過的朋友里智商特別高的一個人,他一上車就寫詩,老家在河南,新家安在長城端,排長給他改,新家安在嘉峪關,他就說,排長啊,跟著你可真學東西。我們當時看著他就跟現在的學生看明星似的。後來他回家了,帶了很多馬恩列斯毛的書,他說他要把這個世界搞懂。就是他在部隊有一天跟我說寫東西吧。我當時覺得他是一個特別有遠見的人。人聰明,字也寫得好。總之特別信服他,就開始寫東西了,在北大讀書期間也寫,只不過當時沒人給發表。大學畢業了,才有東西發表出來,所以現在的簡歷里,說到寫東西的時間都是從大學畢業開始算的。
《北京青年報》2001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