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逝者
十二月初二,儲帝下葬羽山。我向天帝奏請,將他就地安葬,天帝應允了。我說明的理由,是凡界的百姓不肯讓他的靈柩離去,可是我想,他必定知道真正的原因,只不過事到如今,這已經無關緊要。天很冷,細雨綿綿,間夾著零星雪花。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趕來送葬,我只知道那天的羽山已完全失卻了原來的面貌,無論望向何處,所能看到的只有充滿悲傷的臉。有很多人在流淚,可是並沒有人哭出聲來。我看見有人死死捂著自己的嘴,把臉都漲紅了。我想他們也許是怕驚動了沉睡中的儲帝吧。然而我卻只是沉默地看著,眼中始終一片乾澀。他們將他放入土穴,然後填上黃土。他的墓地不像別人那樣有隆起的墳丘,只是一片平整的土地。我想春天來臨,那裡就會長滿青草,那時也許就無人知道他沉睡在何處。既然留在這裡是他的願望,那就不要讓人再打擾他。有清風綠樹、鳥雀山獸,還有他最惦念的百姓,在他身邊平靜地生活,想必他不會寂寞。蓋上最後一捧土,壓抑已久的悲聲陡然爆發。那樣的悲聲,彷彿撼動群山,驚顫大地,震裂蒼天。我沉默地轉身,從哭泣的人群中,悄悄離去。一種難以言喻的疲倦盤踞了我的身心,就像是突然失去依靠後的脫力。我一直以為,我只是在一株大樹下乘涼。卻不知道,他也在支撐著我。當大樹倒下,我身體某處,也有什麼在同時轟然倒塌。我回到軍中,決定以最快的速度料理完善後的事務,然後離開這裡。數日後,天帝詔告天下,冊封我為西方天帝。東方的甄氏、南方的蕭氏,數百年前與我姬氏皇朝爭奪天下失利,只得偏安東帝、南帝之位。自那之後,從未再有過一方天帝。西帝的尊榮,便與儲帝無異。但他畢竟不肯封我儲帝。我由這出乎意料的封號上,感覺到了隱隱的責難。胡山說的話果然不錯。可是這樣也好,當人們提起儲帝,便依舊是長眠羽山的承桓。臘月中,我終於又回到帝都。我們是凱旋之師,然而一股難以掩飾的哀傷,卻瀰漫在軍中。帝都的街市熱鬧依舊,路邊已為新年紮起了彩坊。我們從街道上走過,我看見兩旁人們漠然的眼神,心中不覺一片悲涼。天帝比我離開帝都時蒼老了許多。他問了我很多話,卻一句也不曾提到儲帝。我由他冷靜如常的神情里,看到了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空洞。於是我瞭然,原來他有與我同樣的感受。或許,還要深切得多。離開乾安殿,我往後宮去見我的母親。在景和宮門前,我望見甄慧遠遠地走過。她還是那樣美麗,步態優雅,不動纖塵。她不曾看見我。我想叫她,然而我看見了她臉上深切的悲傷,於是我便愣在那裡,直到她離開我的視線。三天後,在乾安殿補行了冊立西帝的大典。同一天,我的母親終於也得到了遲了二十三年的冊封。結果,她被封為皇妃,並非因為她所嫁的人,而是因為她所生的人。不過我想,母親她並不在意,連同有沒有這個冊封,她也根本不在意。奇怪的是,我心裡也沒有多少喜悅。我想起當初我來到帝都的時候,曾有過誓願,一定要讓我的母親得到堂堂正正的地位。想不到如今成為現實,我卻已經沒有什麼感覺。回府的路上,天又飄起了鵝毛般的雪花,這已是今冬的第三場大雪。街市上很冷清,路邊屋檐下有個小乞丐蜷縮著身子躺在那裡。我看見他通紅的腳趾從布鞋的破洞里伸出來,雪花落在上面,他的腿便微微抽搐。我忽然湧起一陣衝動,命令侍從停下馬車。我朝那孩子走過去,他閉著眼睛躺著,我知道他沒有睡著,可是我卻忽然不知所措,不知該說些什麼好。過了一會,還是那孩子自己睜開眼睛。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問我:「公子,你願意賞我一文錢么?」我笑了笑,說:「可以。除了錢,你還想要什麼?」孩子眨著眼睛想了好半天,才說:「我想要饅頭,很熱的饅頭!」我怔了一會。孩子緊張地看我:「不行么?」我說:「當然行。」我解下身上的斗篷蓋在孩子身上,吩咐侍從給他錢和饅頭,然後轉身回了車上。黎順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他一定很驚訝。我以前從來未做過這種事,我想以後我也不會再做。我不是儲帝承桓,我也永遠不會是他。這世上只有過一個承桓。如今,他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