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三章(2)
張愛玲仰著小臉反問:「咋不好?姨奶奶昨天還給吃蛋糕呢﹗」何干生氣地罵道:「就買你這張嘴就行﹗小沒良心的,把你娘都給忘了﹗」張愛玲白了何干一眼,不再理睬她。堂屋傳來一陣喝彩聲,有人將一把賞錢隨手拋出來,兩個唱戲的女孩忙不迭地彎腰去撿。有一個銅錢像小風火輪般向張愛玲滾過來,碰到她的腳才停下,她趕緊拾起來,心裡好興奮。隨後,她就看見其中一個唱戲的女孩轉著身子找那枚銅錢,見銅錢落入張愛玲手裡,也不言語,只是用一雙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張愛玲攤開胖乎乎的小手,將銅錢遞給那女孩。這時的她還不知道錢在她困頓的一生之中有多重要。張志沂並不是一味地放縱孩子不去管教,心情好的時候,他常常叫張愛玲背古詩文,他骨子裡認為女孩還是應該讀點書的,知書達理才是大家閨秀該有的風度。這天,張愛玲臉上掛著兩行淚,站在煙榻前小聲地背著唐詩:「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張愛玲被卡住了,怎麼也想不起下一句。張志沂嘴裡噴著煙,眉頭微皺,不快地責備道:「連個《陋室銘》都背不下來﹗」斜躺在一旁的老八勸道:「好啦﹗去玩吧﹗女孩子又不搞功名,背這些陳芝麻爛穀子,兒子你倒不管﹗」張志沂被提了醒,對張愛玲說:「去叫你弟弟來。」張愛玲如蒙大赦一般拿了書本就往外逃,通知弟弟去受難。然後,她在院子里玩起盪鞦韆。不一會兒,弟弟揉著眼哭著從屋裡走出來。張愛玲心裡同情他,便說:「別哭啦﹗給你盪﹗不敢?傻東西﹗」鞦韆飛得很高,張愛玲的眼睛望著天空,那個她似乎是到不了的地方。弟弟張子靜倚著柱子立在一旁,眼淚還沒幹,眼巴巴地看著蝴蝶一樣飛上落下的她。進得容易,出去得也快。老八與張志沂吵架時一怒之下用痰盂砸破了他的頭,於是張志沂讓幾位體面的親戚出頭趕老八出門。老八不屬於那種溫良恭儉的女子,她是凡事都要力爭的,於是只好被人架著往門外走,她跳著腳又哭又罵:你便宜佔盡現在要趕我走?你這天殺的,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們張家到你算完啦﹗我就這麼咒你﹗我就不信你良心能安﹗」張志沂頭上裹著紗布坐在廳里,滿臉晦氣,一言不發。張愛玲隨著幾個用人從二樓窗口向外探頭張望,別人都感到稱心快意,惟獨她沒有幸災樂禍的心情,她心裡有些懵懂,那女人對她還不壞,她並不討厭她。老八走後,張志沂自甘墮落,毒癮漸漸到了必須吸食嗎啡的死亡邊緣。這時張家已從天津搬回上海,都是為了要迎接黃逸梵和張茂淵回來。那真是一個漫長的等待。對張愛玲來說,那簡直像是一個仙女要下凡拯救這個世界一樣!住大宅院或是石庫門,對七八歲的張愛玲來說,沒有什麼區別。無論住在哪裡,家中都是窗帘緊閉,暗無天日,父親照例躺著床榻上噴雲吐霧。這年秋天,張志沂決定在妻子回來時舊貌換新顏將毒戒掉,可是連綿的秋雨讓他意志消沉,渾身酸痛。他坐在陽台的一張粗藤椅上,仰著頭,額上蓋著一條濕透的白毛巾,兩腳浸在盛滿冷水的腳盆里,嘴裡哼哼喲喲,喃喃自語。窗外是粗白如牛筋的滂沱大雨。張愛玲在屋內一張書桌上畫著古裝的紙娃娃人,弟弟站在她旁邊,眼睛怯怯地瞄著屋外的陽台。張愛玲嘴裡哼著沒腔沒調的歌,好像這就可以把父親的呻吟聲給搶過去。過了一會兒,張愛玲將畫好的紙人往弟弟面前一推說:「好了﹗這給你著色。」弟弟鬆了口氣,總算有點差事可干,趕緊埋頭著色。張愛玲在一旁指揮弟弟上顏色,她抽空偷偷瞄幾眼陽台上的父親,竭力去掩飾著內心巨大的恐懼,等待母親回來的黎明。張子靜似乎看出姐姐的心事,滿懷期待地問:「媽媽什麼時候才回來?」張愛玲不知為何有些惱火,發狠說道:「別問﹗你老問,她聽了煩,她就不回來﹗」張子靜一聽有可能不回來,眼眶裡立時湧現眼淚,豆粒般的淚實在包不住了,啪噠就落在紙上。張愛玲用墨水鋼筆畫的小古裝人頓時被眼淚洇開。此時,屋外張志沂的呻吟已經到了嚎泣的程度。張愛玲瞪著弟弟,姐弟相依為命,她也不忍再說他了。母親回來的,明媚的陽光照亮了家裡的每一個角落。他們從石庫門搬進了花園洋房,房子豁然明亮寬敞,自然就要添置許多新傢具。張愛玲崇拜地看著母親兩手環抱,對用人指揮若定,彷彿這江山有了新的主,新的契機。張愛玲頑皮地跌進新房間剛布置好的一床鬆軟的羽絨被裡,明黃溫暖的被套還有著英格蘭百貨公司里的櫥窗味,她貪婪地嗅著,緊緊地擁抱一切。張家的客廳突然從以前那種戲園子氣氛轉為一種西式沙龍的氣氛。留聲機里放的是歌劇,客廳桌上擺的是英式下午茶。黃逸梵與小姑和朋友們笑談歐陸的趣聞,張愛玲湊在一旁,大人笑,她也跟著笑,她真是開心極了。她喜愛身上西式的連衣裙每一個小圖案,和袖口的蝴蝶結;母親端茶時微微翹起的小拇指;當姑姑學英國紳士走路時,母親笑起來眼睛里閃爍的燦爛的光。所有這一切,她都喜歡。當然她也看見坐在客廳一角,父親張志沂的坐立不安,他雖然也臉上堆滿微笑,但卻是完全格格不入。張愛玲彷彿是要報復父親,或是證明給母親看自己是她這一邊的,她笑得更開心。她沉溺在和母親這樣靠近的時空里,對母親她有著百依百順的情感。在幼小的張愛玲眼裡,母親是遼遠而神秘的!母親在她的世界里幾次來去,每一次出現,都多少安排了或決定了她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