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三章(4)
張愛玲神往地說:我想畫卡通,是用中國畫的畫風。我想那對外國人是很稀奇的,我還要到英國留學,我要週遊世界,穿最別緻的衣服,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張如謹笑嘻嘻說:「你的願望簡直是一串糖葫蘆﹗」兩人經常這樣迷迷糊糊聊天迷了路。與黃逸梵離婚後,張志沂又開始變本加厲地吸煙了,後來發展到只有打嗎啡才能控制毒癮。張愛玲對徘徊在死亡邊緣的父親束手無措。這天,張志沂毒癮發作,在床上像被電擊一般抽搐著。張子靜滿臉驚慌地守在床邊,張愛玲偷偷給姑姑打了電話。張志沂鬼哭狼嚎一樣叫:「快點﹗給我打一針。」站在一旁的雇來打針的人拿起針管抽了嗎啡,正要往張志沂手臂上扎,姑姑張茂淵夾著皮包帶著醫護人員闖進來。她搶步上前,將那人拉到一邊,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這樣不如死了痛快﹗抬走﹗」醫護人員過來要抬張志沂,他大聲呻吟道:「別碰﹗我渾身痛﹗」張茂淵哼了一聲說:「知道痛就還有救﹗」說完她囑咐張愛玲照顧好弟弟,等她去療養所安頓好張志沂,回過頭來再安排他們。姑姑像一陣旋風,帶走了死亡邊緣的父親。張愛玲與弟弟面面相覷,有一種天要塌下來的感覺。午後,屋裡靜得叫人窒息,張愛玲盡量表現沉著,她伏在桌上寫東西,藉此來消磨難挨的時間。張子靜小心謹慎地蹭到桌邊,小聲問:「你在寫什麼?」張愛玲連頭都沒抬地回答:「寫東西。」張子靜哀求道:「你寫信叫媽媽回來嘛!」張愛玲不動聲色地說:「她不會回來,他們已經離婚了﹗」張愛玲的聲音太冷硬平淡,說完便有些不安,她瞥了一眼弟弟,看見他痴愣愣地望著窗外,臉上掛著一行眼淚。她突然感到心疼,放下筆,很同情地看著弟弟。好在張愛玲在家呆的時間不長,她讀的是住宿學校,周末才回來看一看。冷清寂寞的家比墳墓強不了多少,雖然學校清規戒律多,可是與好友張如謹在一起還是有溫暖與快樂的。尤其是下雨打雷的夜晚,她們躲在一個被窩裡,像小老鼠磨牙一樣低聲說話。窗外不時有藍色的閃電忽隱忽現,跟著便是轟隆隆的雷聲。張如謹身體有些發抖地說:「我就怕打雷﹗」張愛玲說:「打響了還好﹗我怕閃電,不知道後頭會跟著什麼?」她的話才說完就是一陣閃電打雷,兩個人害怕得手緊緊握在一起,想從對方那裡尋求力量與支持,殊不知恐懼更會傳染。張愛玲喘了口氣,舒緩了一下情緒,接著說:「我也怕快樂﹗快樂之後就會天打雷劈﹗」張如謹搖搖頭:「你太悲觀主義了﹗」張愛玲語氣堅定地說:「不﹗就因為這樣,所以我的快樂是分秒必爭﹗你瞧﹗這不就來了﹗」這時,修女拿著手電筒來巡舍。張如謹來不及回自己的床鋪,只能躲進張愛玲的棉被裡,她的床圓鼓鼓地用衣服偽裝過了。修女的手電筒就快照過來了,正好有人說夢話,大聲背著英文單字,修女忙過去搖醒她。,兩人在被窩裡悶著聲不敢笑出來。學校很快就放暑假了,張愛玲與好友如謹依依惜別。她看著其它人都興奮雀躍地由家人接走,心情一點也不快樂,她害怕回到父親那個死氣沉沉的家裡。張志沂從醫院回來,在家裡休養。他戒了毒,渾身沒什麼力氣,只能躺在床上看書。張愛玲探頭進來,手裡拿著一份報紙,坐到床邊。張志沂好奇地問:「什麼?」張愛玲謹慎地說:「我辦了一份報。」張志沂放下書,接過報紙翻看,驚訝地問:「你自己編的?」張愛玲點點頭:「插圖也是我畫的。學校校刊登了幾篇舊的文章,都放上去了。王老五飯館,廚師跑堂一把罩﹗」她說著臉上帶著好玩的笑。張志沂邊看邊樂,嘴裡表功一樣說:「辦報不容易的﹗也虧得當年早給你打下文底子,現在就受用了。留著我慢慢看吧。」張志沂說完摘下眼鏡,出著神,好像心裡在想著什麼,張愛玲也不敢走開,就陪在一邊坐著。傍晚的太陽正好照進來,照出柜子鏡子上厚厚的浮灰。老鍾滴答滴答地拖著沉重的夕陽走。一切都是遲緩而沉悶的。張志沂沉思半晌,開口說:「等我把身體養好了,也要做點事的﹗」張愛玲不知父親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突然張志沂的眼睛有了焦點,專註地看著她問:「你母親有信來嗎?」張愛玲點點頭。張志沂又問:「她怎麼樣?」張愛玲遲疑地答道:「她……還好,還在法國。」她的語氣盡量顯得輕描淡寫,以免觸動父親太深。張志沂像是在試探,又像是給自己打氣一樣問:「我想寫封信給她,你說呢?」張愛玲平靜地說:我問姑姑要地址﹗張志沂感到有些心慌意亂,兀自喃喃地說:「再想想,我再想想﹗」父親又退縮了,張愛玲對他毫無活力的無作為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