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十一章(1)
張愛玲斜帶著帽子,手裡握著一個小提包,斜斜地倚在黃包車上,她借著衣著打扮,體驗著類似母親那種類型的女人韻味。按照胡蘭成提供的地址,車拉進一條曲折的弄堂。張愛玲付過錢,四下張望,附近小門小戶看起來毫無公館的氣派,她心裡的忐忑頓時消散。胡蘭成等得有點坐立不安,他把袖子扣好,又把沙發上的一件毛衣拾起來穿上,心頭突突地跳出一種微妙的節奏。他覺得自己太在意,有些矯揉造作,甚至不該顯出有一點要準備的意思。他坐到沙發上,翻著茶几上的報紙,又覺得連這一點小動作也多餘,於是就靜靜地坐在廳里等。當張愛玲走進胡蘭成家時,他忙站起身迎接,臉上有一種奇特的驚訝,腦子裡想的與口中說的完全不同:「啊!愛玲先生嗎?請進!請坐啊!」他氣惱自己略微的慌亂,眼神似乎不能坦蕩對視那女孩,或許她煊赫的家世與貴人的裝扮讓他氣餒。張愛玲踩著鞋跟進來,迅速掃瞄了一眼,這房子原只是斗室一間,環境與自己設想的全不一樣,於是就這樣走理直氣壯地走進來坐下,彷彿穿錯衣服也很好。胡蘭成先簡單寒暄兩句,緩和一下初見面時那種刺激不諧調的感覺,張愛玲與他想的完全不一樣。他感到有點不安,覺得自己這間小屋子簡直快要容不下她了,一個這樣盛裝的女人。他為破除這種無形的壓力,歉意地笑一笑去廚房叫侄女青芸送茶來,卻差點碰翻青芸的茶盤。青芸從來沒見過胡蘭成這樣莽撞,等端著茶進到客廳,才發現坐著一位衣著華貴的女子。胡蘭成忙介紹說:「這是我侄女青芸,張愛玲先生!是當今文壇很了不起的作家!」青芸點點頭,請張愛玲喝茶,自覺地轉身告退,又忍不住偷偷回瞄一眼。張愛玲把帽子摘下來,髮夾卻勾住了帽子,把頭髮也勾亂了,她只好把髮夾拿下來,重新理好頭髮再夾上髮夾。那夾頭髮時認真的神情,根本就是個小女孩,更顯得與她這一身上海上流社會太太女士的打扮不相稱。這一切都落進了胡蘭成的眼底,他開始對她有些好奇,甚至覺得有些好笑:"我屋子送暖氣,要不把大衣脫了,免得待會兒出去要著涼。"張愛玲實際上是不想脫下這件水獺皮大衣,口中說道:"不脫!我一脫一穿的更容易著涼。"她的眼睛望著茶杯,說話輕聲細氣,只是偶然才抬起頭看胡蘭成一眼,臉上會忽然閃過一抹稚氣的笑容來掩飾陌生的不安與尷尬。胡蘭成關切地問:「身體底子不好嗎?」張愛玲搖搖頭笑著:「不是不好,也不是太好!小毛病常有的,姑姑說我生的儘是賴皮病。生病是可以賴皮不做很多事。」胡蘭成最初真是要努力找點兒話來跟她說,只能閑扯著問:「你是跟著姑姑住嗎?」張愛玲點點頭,心裡好笑他那沒話找話的樣子。胡蘭成又問:「是昨天應門那位?」張愛玲怕他窘迫,忍住才沒撲哧一聲笑出來,還是笑說:「那是我家阿媽!這叫我姑姑聽到又要齜著牙生氣了!」胡蘭成忙歉意地說:「對不起!我是怕昨天見著面也沒有請個安問聲好。昨天我也太冒失了!我這個人總是這樣,不能憋,心裡想的,就一定得做出去,不然恐怕也得要生病!」這話自然透露了胡蘭成想見她的急切心情,張愛玲是聽弦外之音的人,於是笑了,看他一眼問:「胡先生哪裡問來我的地址?」胡蘭成坦誠地說:「問蘇青要的,您別怪罪,她也是叫我逼迫著,才抄來給我的。我是自從拜讀了您的大作,就想跟您見面,想當面贊一句好,那怕錦上添花,也覺得開心。後來是自己出了點事,這就拖到了年後才來上海。」胡蘭成這時還不確定張愛玲是否值他這樣讚美,所以語氣也是有所保留的。張愛玲有些遲疑地問:「那事……過去了嗎?」胡蘭成很詫異張愛玲知道,張愛玲便將自己與蘇青去周佛海家為他說情的事情說了。胡蘭成睜大眼睛問:「有這事?蘇青沒跟我說!」張愛玲天真地笑說:「她大概想,做好事該要默默無聲!我是一定要嚷嚷的!」胡蘭成對這件事有點兒驚訝,無形中對張愛玲又靠近了一些,情緒有些波動地說:「我是見了好文章一定要嚷嚷。你的《封鎖》我看了覺得好得不行,拉著我身邊的朋友看,看了他們也贊好,這又不行,還得要他們回去推薦親朋好友看。我被關在牢房裡,家裡給送衣服書報來,又把那兩期《天地》送來了。我在牢里心靜,又看了一遍,看出更多好處,在牢房裡沒人可說,急得打轉。後來把獄卒招來了,叫他也看看,難為他識字不多,還得蹲在牢邊逐字問我!」張愛玲臉頰緋紅,輕輕搖頭說:「哪有這樣好的文章?被您一說,自己都急著要回去再看看了!」胡蘭成一臉認真地說:「至少近年來我沒有讀到過。我自認讀東西也算是用功的人。中國從蘇東坡以來,文人都少有那種天真,那種與天地等量齊觀的眼界!要先從那裡生出慧眼,再回頭來看人世的幽微,而不是一頭栽進個人的苦悶里,我以為一兩個世紀也造不出幾個有這樣文採的人,但萬萬沒想到這等手筆竟然出現在一位女作家身上。我沒性別的輕視,但是蘇青回我一句張愛玲先生是個女的,真是在我的腦門上打了一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