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十八章(3)
張愛玲又是委屈又是憤然地質問道:"你既然心裡有我,卻還能去愛另外一個女人?"胡蘭成對著牆上的燈影想,他自己是個怎樣的人他也是走一步一個發現,並非定死了格律照章來行,所以對自己的行為也必須要思慮許久,他自覺真摯地說:"是真事,常常是無理可說的!漢江水是這樣的流,我挽它也不回頭!但我沒有隱藏!我幾次要和你談小周,你總把話題轉走,我知道你是不願聽的。我和小周是時時刻刻要說到你,她知道你和我之間的一切,我沒有瞞她!她也是個亮烈明理的人,她這樣糊塗來跟我,也沒有訴過委屈!只是我走那天她哭得肝腸寸斷,連送我到江邊都不能!她是當做訣別,不信這一輩子我們還能再見!連我三月回上海那一趟,她也不信我會再回武漢!她不信,但她還是盼!"胡蘭成痴痴遠望,想著漢水畔的小周,張愛玲聽著一字一句,如同凌遲一般,眼淚簌簌落下,最震驚的是胡蘭成的又一句:"我現在亡命出逃,沒有能力顧及她,但我答應她,只要我能過得了這一劫,出得頭來,一定回去接她!"張愛玲吃驚,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想什麼,她只覺得自己的腦門轟然一片暈脹,問道:"你對她這樣說,是置我於何地?"胡蘭成沉默片刻說:"我當下只一句真心話對她,心裡再沒有別的!戰爭可以把一切都毀了,但人還能靠這一點真心活下來!我總要給她一線希望!我和小周之間又不單是一份情,還有一份親!因為是親,所以心裡沒有了顧忌!而且我總想,於我是親的,必然於你也親!我甚至想過,有一天你見了小周,你會喜歡她!"胡蘭成一廂情願到張愛玲忍無可忍,她發作道:"我為什麼要喜歡她?她不過是一個手腳麻利,會洗衣燒飯伺候人的小僕佣!我從小每天睜開眼,繞著床邊的有十來個!"胡蘭成驚訝她的反應,她的貴族氣使她說這樣的話一點也不誇張,但是她從不拿這點來炫耀或傷人,今天是被逼到了崩潰的邊緣了。張愛玲眉梢眼角惶惶然,帶著無限的委屈地問:"你願意女人就是這樣的嗎?那些事我也不是一件不會!你人在武漢,我能做什麼?你病我急得整夜整夜的不能睡!公路鐵路都在封鎖轟炸,我也去不得你身邊,你信上來說小周怎樣服侍你,我心裡是說不出的苦字!你是要我拿自己去跟一個小周來比的嗎?但你心裡也還有她的委屈,你心裡又何曾有我的委屈?"她未說完就撲倒在枕頭上大哭。胡蘭成愣著看她,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的低聲下氣,這讓胡蘭成很難受,張愛玲似乎是不該有這種委屈!他想安慰她,卻又說不出得體的話來,只最後嘆出一句:"對不起!是我太蠻橫無理!我對你是昭昭此心,無所遁形!我又犯了天真病,我總想,我說什麼愛玲都懂!"夜色深濃,胡蘭成未眠,靜靜地望著房頂上月光的影,張愛玲背對著他側卧。胡蘭成料想她也是無法成眠的,曾經兩人是終宵語不息,但在這生死別離的前夕,兩人的心都是這樣的幽暗死寂。忽然張愛玲轉過身來,她流著眼淚抱住胡蘭成說:"抱我!蘭成!"胡蘭成立刻翻過去抱住張愛玲,他和張愛玲在思想上騰雲駕霧,這卻是頭一次他豁然明白張愛玲是人非仙,愛情上她和一切女人要的是一樣的。然而她的身體他尚且不熟悉,擁抱也還夾著生分,他們從不依靠身體接近,肌膚相親對胡蘭成來說甚至有一種從高處降落到地面的失落,他知道自己和張愛玲在思想心靈上是最近的兩點,但身體卻非常遙遠。然而張愛玲不要虛幻的言語,她要實感的人生,她要胡蘭成的靈魂更要胡蘭成這個人,她夾著眼淚,急切地去吻胡蘭成,那樣倉皇不安可憐的吻。胡蘭成把她的頭按進懷裡,他不願她是這樣。在臨別一刻,他心裡忽地對她起了如小周般的愛憐,因她的嬌弱而甘於擔當,這也許是白頭偕老的感情基礎,但窗外的電車叮叮噹噹響起來,天發亮了。一九四五年的秋天,街道上的梧桐開始泛黃,已經有一兩片耐不住寒意先落下了。而張愛玲心裡蕭索的秋季已經更早來到。上海文化界召開座談會,大字標題"文化漢奸不容姑息",參加的人青壯資深皆有,發言者都是慷慨陳詞,口徑一致:"我們討論的不僅只是文藝作品的內容,我們對那些賣文求榮,依靠偽政權勢力寡佔文化圈的投機分子都要把他們揪出來,給社會一個交代,還知識分子一個公道!"女作家的言辭更為鋒利不容情:"我不須指名道姓,但我身為同性,我為這些出賣靈魂,更等而下之出賣身體的女作家感到羞恥和慚愧!當她們穿著華服,走上敵偽政權為她們精心打造的舞台,以文字技法煽惑無辜的大眾,萎靡社會人心,得意洋洋地領取高額的稿酬,她們的筆尖上沾的全是我們抗日英雄們流的鮮血!"在全社會輿論一致的氣氛下,張愛玲已失去了辯解的場地。刊登她作品的雜誌社門上被貼了漢奸走狗的字樣,掛牌折斷拋在地上,年輕學生手臂上挽著剷除漢奸的臂章,把雜誌社內的書籍殘稿都搬出來焚燒。誕生於戰火的《傾城之戀》如今毀於怒火,塵歸塵,土歸土,殘灰在炙熱的氣流中飄飛,誰也不認為它還會有回魂的一天。即使是張愛玲家公寓樓下,也有學生在徘徊,管理員盡忠職守地打發他們:"我們這樓沒有屋主邀請是不能上樓的,你們別在這裡找碴了!學生不去學校上課幹什麼?"學生們不肯罷休地叫嚷道:"我們就要見見張愛玲!我們有問題想當面向她討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