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十九章(2)
張愛玲久久聽不到回答,似是割斷結髮,摔裂瑤琴地一嘆說:"我想過,我要是不得不離開你,我也不至於尋短見!我也不能再愛別人!我就只能是萎謝了!"胡蘭成胸口緊緊一縮,抽了一口氣,那致命的痛使他有了感覺,但是似乎晚了,張愛玲那最憂傷的一刻隨著話出口,宛如裂帛,已經成千古絕響。雨水從傘篷裂縫滴到胡蘭成臉上,竟像他的眼淚。張愛玲拿出手絹,替他擦去,臉上無限凄然慘傷,卻還能一笑。他握住她的手,驀然覺得手心裡是空的。兩人兜轉回來,也還有家常可說,只是那背後的慘傷要張愛玲獨自咀嚼,她請求說:"我該回去了!走前總讓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吧!"胡蘭成默默引她,到了門前,他鬆開手,張愛玲又笑,嘴角上是說不盡的哀傷。那柴門開合聲,呼喚聲,偶爾也有鄉間的狗叫聲,和斗室里一張竹床,一切都昏昏黃黃地罩在油燈里,張愛玲覺得自己恍恍如在另一個世界。外婆避出門,秀美跟去叮嚀,無疑是留出空讓胡蘭成對張愛玲解釋。胡蘭成試著說明,但語氣表情並不自然:"秀美為了讓我安心住她娘家,只能跟左鄰右舍說我是她丈夫!鄉下地方,我也得顧慮秀美的難處......"張愛玲倒也點頭,沒有說什麼,這間屋一角還漏雨,用木桶接著,滴滴答答。張愛玲問他夜裡冷不冷,又看房間的床,是兩個枕頭一套被褥。屋裡另有一張板床也擱著被褥,她不願意多想,胡蘭成看到她的眼光,也沒有再解釋。范秀美這時回來,見他們坐在床上,就坐到床邊凳子上。胡蘭成神情訥訥地讓她安心,勉強笑道:"我還一個勁兒催她回上海!這天又濕又冷......"秀美答得卻隨意:"也不會是天天這樣!我看張小姐住下來吧!你在,他有人說話,日子好過得多了!"張愛玲看她說話,做針線活,講到"他"時,自然又親,看得眼睛又要泛起水霧來了,既是委屈,又是羨慕,還要稱讚,她是見了別人一點好處,也不肯騙自己的,口中誇道:"我剛才看你繡的這隻狗,繡得真活!那頭就偏那一點,就不一樣!"范秀美喜滋滋看著手裡的活說:"是嗎?我是打發時間!難怪胡先生常說,得拋一贊勝黃金萬兩!我現在也明白了!"胡蘭成看見張愛玲那眼裡的戀戀不捨,她是戀著有他的地方,對她,那是人世間最溫暖的所在。張愛玲走時仍陰雨綿綿,胡蘭成拿傘罩著張愛玲,一路撐到碼頭船上,又把傘給她:"你拿著!這雨會一路下!"張愛玲聲調突然轉為急促:"不拿傘!"胡蘭成明白她那苦而矛盾的心情,她是不要散啊!他笑著安慰她:"拿布傘!拿著!"他拿給她的是一把油布傘,這一轉是不散,就海闊天空了。張愛玲痴望著他,眼裡有無限的倉皇。船開動,離岸漸遠,船上的人聲嘈雜推擠,她無動於衷,緊緊靠在船舷邊望著,他還站在那裡,還站在雨里送她。她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滔滔而下,她哭她的愛,哭她心裡的委屈,哭她的絕望但又不能心死,她愛胡蘭成這樣深,他的感情卻像這千古的濁濁黃滔,不能清澈見底,而她無能為力。這一路回去也無風景可賞了,只是灰灰的天,蒙蒙的雨,山也遠了,人也遠了,惟有一把油布傘,是她千辛萬苦得來的情感歸宿。張愛玲回到擁擠的上海,重上擁擠的電車,她的命運正如在車裡一樣,退了又退,避了又避,蜷縮一角,只求能有一方立足之地。然而終究還得下車去,另尋安身立命的天地。張愛玲仍繼續給胡蘭成寫信,這是她循例的傾訴方式:"船要開了,你回岸上去了,我一個人雨中撐傘站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隨信附上匯票一張,想你沒有錢用,我怎麼樣都要節省的。現在知道你在那裡生活的程度,我也有個打算,你不要為我憂心!"溫州外婆家附近,平日安靜的巷道也突然出現了士兵,胡蘭成與范秀美兩人猶如驚弓之鳥,避到諸暨斯家。范秀美一路伴著胡蘭成逃下來,他滿心的抱歉,卻還貪戀她的溫存呵護。欠債欠得還不勝還,惟有不還。一九四六年夏初,局勢稍稍和緩,有人請蘇青去編副刊,條件只有一個,就是要她改名。張愛玲老老實實勸慰她說:"現實也得考慮!你去當主編,我也有條出路可走!我是不介意改名的,我這名字是一直都嫌它俗氣,趁機改了也好!"蘇青顯得很沮喪,她辦刊物那意氣風發的神采已經不見了,悲苦地說:"你算好的!有個姑姑給你擋一擋,靠一靠,我這一轉身,老的老小的小,誰讓我靠?現在又這樣惡名在外,再嫁也沒有人敢沽問斤兩,我預備把自己掛在繩上,就這麼風乾了算了!"煩心事既解決不了,索性不再去想,蘇青轉而關心張愛玲,問道:"有他的消息嗎?"蘇青謹慎地問,張愛玲微微搖頭,她現在不能相信任何人,蘇青的話如雪上加霜:"真是天羅地網要捉南京那幫人,聽說周佛海在押解的囚車上,哭得一塌糊塗!他太太也被抓了!"憂患是這樣深,張愛玲還得強自鎮定。只有單獨和炎櫻在一起,她的臉才能不掩飾地沉下來,即使炎櫻說"昨天晚上蚊子在我耳朵邊上嗡嗡!我就說,討厭!蘭你!走開。"也不能逗笑她。炎櫻坐上張愛玲公寓屋頂最高的一點,拿著照相機拍這城市的景象,問道:"如果離開上海,我最想念的……你猜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