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一章(3)
晚餐聚會是日復一日的高談闊論。慣於獨來獨往的張愛玲很少去湊熱鬧,她經常是閉門不出,潛心寫作,晚餐由專人送去。瑞荷很留意張愛玲的行蹤,連著幾日沒看見她,心裡有種莫名的失落。這天中午,張愛玲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縮著身子踽踽朝大廳的方向走,神情沉默專註而又若有所思。瑞荷遠遠看見她,高興地打招呼:「Hi!Changgirl!」張愛玲停住腳步,看見瑞荷和馮維克正彎著腰站在樹叢邊,手裡拿著單眼望遠鏡。瑞荷快活地開玩笑說:「這幾天你躲起來了!」張愛玲抱歉地笑了笑,她看見瑞荷手上拿著蘋果,便好奇地問:「你們在幹嗎?」馮維克回答說:「我們在等鹿!雪停了它們出來找食物。」張愛玲驚異地睜大了眼又問:「它們吃蘋果?」瑞荷笑著說:「你要不要試一試?它們正在猶豫要不要過來!」他說著把蘋果交給張愛玲,張愛玲看見遠處的雪原上的確有幾頭鹿靜靜地站著向這邊觀望。等了好一會兒,始終不見鹿過來,瑞荷便饒有興趣地看著張愛玲問:「你的小說進行的還順利嗎?」張愛玲不大願意與還未熟悉的人談她的小說,不回答又顯得失禮,就做了個不置可否的表情。瑞荷好奇地問:「痛苦掙扎中?」張愛玲沉吟了一下,很認真地說:「也許換一張椅子會好一點!」瑞荷聽了這含蓄幽默的話不禁朗聲大笑起來,他喜歡這個女孩說話的神情與方式,打趣著說:「是啊!我常常希望我能換一個腦袋!」瑞荷的笑聲將小心翼翼的鹿嚇得警惕地豎起了耳朵,在一旁靜候的馮維克嗔怪地說:「嘿!輕聲點!它們跑了!」望著那幾隻一溜煙跑遠了的鹿,瑞荷無辜地攤開手,接著他把張愛玲手中的蘋果拿回來,自己咬了一大口。看著瑞荷快活輕鬆的神情,張愛玲黑幕般黯淡的心情像是被火光映照出些許的愉悅亮點。一同去餐廳吃過午飯,瑞荷與馮維克順便給張愛玲搬來了一把軟墊高背的椅子。幫張愛玲擺放桌椅時,瑞荷看見書桌上有一部稿子,封皮上寫著《RiceSprout》(《秧歌》),便試探著問:「你的小說?有這個榮幸能欣賞嗎?」張愛玲遲疑著有些為難,覺得和瑞荷還沒有熟到可以把作品給他看的程度,幸好瑞荷並不強求。收拾妥當屋子,瑞荷邀請張愛玲去營區的林間小道散步。三月午後的陽光是溫煦的,有一種微醺的醉人感。瑞荷見張愛玲臉上掛著淺淡的微笑,知道她的心緒不錯,便抓緊時機介紹自己:「我最早是記者,第一次世界大戰,你大概還沒出生呢!我沒有寫過什麼嚴肅的作品,我寫點評論、雜文,也寫寫電影劇本。在好萊塢也混了一段時間——天堂和地獄!在我成功或墮落以前我決定離開!我喜歡幫別人完成理想,一大群人在一起工作格外有意思!也許因為我自己沒有什麼天分,得仰賴別人的光芒!我不是謙虛!我六十六歲了!多少已經了解自己了!」他想引著張愛玲也多說些她自己,卻被輕巧地避開了。張愛玲的過去對瑞荷來說根本是一張白紙,她自己很喜歡這樣的狀態,不背負過去讓她感到輕鬆。不過偶爾她也會有傾訴的**,甚至是牢騷和抱怨:「我得跟控制著出版的力量打交道!我在上海淪陷的時期寫作,戰爭結束,我變成一個漢奸!到了香港,我想寫我在中國新社會建立之後所見到的一些事,評論把它論成**文學!這是恭維,我不能出聲!或者,我不能寫超過我自身感受的事,即使我知道他們希望我做什麼!那真是很痛苦!我沒有美國夢!對任何主義都沒有好惡!」張愛玲說話並不是一句接著一句,常常有一個很深的虛空在那停頓中,她的眼光也忽遠忽近,並不一定落在她說話的對象身上。她並不想有機會與人爭論,所以自己會把話頭收回來,收回來時溫婉的眼光就落在同她說話的那個人身上。她從來不曾這樣的理直氣壯,除了在瑞荷面前。冬季的夜,月光照在雪上,所有的白都在呼應著它的光華。萬物依照自己的狀態存在於天地間。張愛玲抱著一隻膝伏案寫字,字小小斜斜地一路往下墜。突然傳來一聲槍響,她驚得抬起頭來,起身伏到黑漆漆的窗前向外看。槍響之後的夜更靜,說不出的恐怖,危機四伏。張愛玲覺得害怕,她想穿鞋穿衣服出去找人問一問,又覺得出去更危險。黑漆漆的森林裡,一屋與一屋相隔遙遠。她枯坐在那裡,把思緒沉浸在新寫的小說《秧歌》里:月香從油瓶里繞鍋撒了一圈油,眼睛瞄著前廳,同時快速把冷飯倒進鍋里。后廚房不時有人進進出出,一會是送貨的,一會是來串門的親戚,都要經過廚房,都聞到炒飯的味道,都看見了桌邊坐了月香從鄉下來的男人。這男人兩胳臂軸撐著腿,欠身向前,這姿勢不用太面對來來往往的人,也不用太打招呼,如果月香有指點他,他就糊塗地應一聲。金根常常在那裡吃飯,有時候去晚了,錯過了一段午飯,月香就炒點冷飯給他吃,帶著一種挑戰的神氣拿起油瓶來倒點在鍋里。她沒告訴他,現在家裡太太天天下來檢查她們的米和煤球,大驚小怪說怎麼用得這麼快,暗示是有了新的漏洞。女傭有家屬來探望,東家向來是不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