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在海上航行的第四十五天,RINO號忽然停了。
同時消失的還有發動機震耳不絕的轟鳴聲。
彼時夜晚九點剛過,皮皮拿著一聽雪碧獨自躺在甲板的長椅上看星星。夜空高遠純凈,如置身世外。一旁的欄杆邊有位海員正在抽煙,幾縷飄來的煙味又將她帶回人間。
海上的生活非常無聊。
頭十天基本上在與暈船做鬥爭,皮皮上吐下泄、頭暈眼花、難受得吃不下飯,只能躺在床上暈睡。賀蘭觿住在隔壁,有時過來看望,時間很短,坐坐就走,也不大講話。
兩人之間連個手指都沒碰,更談不上任何夫妻間的親密。
上船的第二天,皮皮就告訴了賀蘭觿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從相遇到相識,從觀音湖燒烤到千美醫院搶救,從西安的蜜月旅行到峰林農場的皮貨交易,從賀蘭的重傷到燕昭王墓,從打成原形到沙瀾奇遇,其間包括狐狼之戰、家麟之死、進見青桑、解救靈族……皮皮把自己能夠想起來的所有事件——沒有遺漏任何情節點、故事線——全都告訴了賀蘭。唯一略過的是裡面的親密戲,不論是與賀蘭之間發生的,還是與東靈之間發生,都沒怎麼提。
祭司大人只是安靜地聽著,很少打斷,偶爾問一兩個問題,也不深究。
鑒於聽眾表情沉悶、缺乏興趣,皮皮越講越枯燥,越講越沒信心,講到最後成了新聞體、流水賬……
終於講完的時候,冗長的三個小時過去了。
長噓一口氣,賀蘭觿站起來:「你先休息吧。」說罷起身要走。
「等等,」皮皮道,「我這邊的故事講完了,你這邊的故事我還不知道哪。」
「剛才講的不就是我的故事嗎?」
他的語氣十分疏離,令皮皮不解:「有什麼不對嗎?」
「都對。」
「你好像……不大相信?」
「假如你一覺醒來失憶了,身邊躺著個陌生人,聲稱是你的老公,你信嗎?」
OH,MY,GOD。
皮皮瞬時失語。
她看了看自己,與檮杌搏鬥的傷還在,頭髮凌亂,衣襟不整,在沙瀾吃了這麼久的「野炊」,面色臘黃、牙齦腫脹。而面前的祭司大人就好像剛剛洗了桑拿或者渡假歸來,肌膚光滑、氣色紅潤、雙眸炯炯、額頭髮亮。隨便擺個pose一拍就是《芭莎男士》的封面。
「信不信由你,」皮皮自慚形穢地嘆了口氣,「你至少應當告訴我……你的記憶停留在哪一年?」
「為什麼?」某人語氣很防範,牙齒就像穿了盔甲。
「因為我說的是實話,我把知道的全說了。」
「那也並不等於我有義務要把什麼都告訴你呀。」
「信息不對等,這不公平!」
「我很公平,我沒要求你講這些,是你自己願意告訴我的。」
皮皮閉嘴。發現自己低估了沙瀾事件所造成的損失。祭司大人非旦完全不記得自己,而且生怕掉進了圈套。
狐族能夠通過元珠返生的情況並不多,飄在空中的元珠一觸即滅,絕大多數都挺不到找到宿主的那一天。而返生的狐族,因為部落不同、修行年限不同、駐體靈族能力不同而情況各異。加上沙瀾被逐、狼族入侵、南北分裂等一系列動亂,各部落之間謠言四起、聯絡稀鬆。又何況狐族的修行絕不是廣場舞那樣的集體活動。選擇深山老林的,都在洞穴中閉關;選擇城鄉小鎮的,均混入人群。彼此交流甚少……所以返生的狐族究竟是什麼情況,是不是像千花說的那樣完全忘記往事,或像東靈說的那樣只記得十七歲以前的時光,值得懷疑。
不要逼人太甚,應當多給祭司大人一些時間。
皮皮調整情緒,更換語氣,很好商量地說:「那麼,關於這件事你的看法是——」
賀蘭觿沉默了一下:「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我們的相識就是一場錯誤,因為獵人不可能愛上獵物。」
「……」
「相愛也是一場錯誤,因為消耗了彼此太多的時間。」
「……」
「一句話,全是東靈搗的鬼。」
「……」
「現在,」祭司大人的嗓音依然動聽,對未來充滿了憧憬,「是糾正錯誤的最好時機。我救過你,你也救過我,恩義兩清、互不相欠。那就……一起放手、奔向自由吧?你說呢?」
驀然間,皮皮的眼睛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賀蘭觿,你想休妻?」
他毫不同情地看著她,喉嚨咕隆了兩下,剋制住想說的話,道了句「晚安」,離開了。
接下來的三天,皮皮氣得不跟賀蘭觿講話。一見他就翻白眼。賀蘭觿倒也不計較,每天晚上照例來皮皮的睡艙探望。只敲一次門,如果開門,就進來說兩句,例行公事的問候。如果不開門,就離開,第二天照樣敲門。
如果在餐廳遇見,他會盡量與皮皮同桌。在一堆海員面前,皮皮不好翻臉,只得和他一起吃飯,但不主動說話,自顧自地吃完就走。
就這麼僵持了七天,吃晚飯的時候,賀蘭觿終於爆發了:「關皮皮,我是不是得罪你了?」
「沒有。」
「你好像不願意理我。」
「不是讓我投奔自由嗎?」皮皮將臉湊到他面前,冷笑,「我現在就是自由散慢不愛理人的狀態。」
「我也想自由,」賀蘭觿半笑不笑,「可你身上還有我的魅珠哪。可以還給我嗎?」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在皮皮眼前晃了晃。
「當然可以,」皮皮淡定地喝湯,「可惜我不是狐族,吐不出來也拉不出來……」
「噗——」
雪白的餐盤上多了一片嚼碎的花瓣。「咣當」一聲,賀蘭觿放下刀叉,「關皮皮,你故意噁心我是吧?」
祭司大人目光徒寒,語氣陰森了。
皮皮的心裡一陣發毛:「我只是告訴你魅珠的下落。」
隔著餐桌,他的目光繼續審視她。皮皮低下頭,掩飾自己忽然發紅的臉。她還記得沙瀾溫泉的那一夜,為了逼出青陽的魅珠,賀蘭觿背著自己連爬了三座山,在水中「努力」了半天才弄出來。
「需要幫你嗎?」賀蘭觿拾起叉子慢悠悠地將兩片花瓣塞入口中,臉微微一側,「嗯?」
他的話音中有威脅的意味,皮皮將餐巾一放,胸一挺:「不需要。」
祭司大人的嘴角鉤了鉤:「不要緊張,皮皮。我對你只有好意。」
餐廳里除了他們,還有一個正在吃飯的船員,戴著耳機,好像在聽重金屬音樂,頭晃來晃去,跟觸了電一般。
儘管如此,賀蘭觿還是壓低了嗓門:「我每天來看你,只是想知道你還在不在船上。」
皮皮愣住:「什麼意思?」
「這艘船,包括船長在內一共有二十一個船員。其中兩個是沙瀾族:船長和大副,剩下的全是人類,也就是一般的海員。」
雖然對狐族了解不多,皮皮知道狐族對人類毫不信任,辦什麼大事一般不會讓人類知道,更不會讓他們參與。所以她一直以為船上除了自己,其他的都是狐族。難怪船員之間氣氛冷淡,無任何集體活動,大家各司其職,各忙各的,連吃飯的時間都是錯開的。
「有什麼不對嗎?」她問。
「像這樣噸級的遠洋海輪,至少需要三十個工作人員。船長、大副、二副、三副,老軌、二軌、三軌。水手長、機工、廚師、醫生、普通水手……二十個人根本忙不過來。」
皮皮聳聳肩,沒聽明白。
「我們上船的第一天,上面有二十三個人。七天之內,少了兩個。」
「你怎麼知道?廣播里沒找人啊。」
「我會數數,而且所有的船員都噤若寒蟬,除了埋頭幹活,連個玩笑都不敢開。」
老實說,皮皮並沒有注意到這些,這幾天她基本上是在船艙里度過的。
「什,什麼意思?」隱約猜到什麼,她聲音發起顫來。
「這裡是公海。沙瀾族飢餓起來是什麼樣子,你應當很清楚。」
皮皮只覺頭皮發緊,因為船長沈鳳歧看上去是個有教養、有紀律的軍人,身邊的大副雖然沉默寡言,但非常有禮貌。她嗤了一聲,不相信:「別亂猜,廚房的冰櫃里全是肉。」
「有新鮮的幹嘛要吃冰凍的?」
「你是說,這兩個失蹤的海員被船長大副給吃了?」
經過沙瀾之旅,家麟之死,皮皮認為這個猜測有一定有合理性。
「這船一路開過來需要幾個月吧?上面曾經有三十多人,保守地估算一下,已經吃掉三分之一了。」說完這話,賀蘭觿抬了抬眉,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皮皮。
皮皮下意識地將椅子往祭司大人的身邊挪了挪,被他一掌推開:「別太靠近我哦,我也不是只吃素呀。」
「啪!」賀蘭觿的腦袋被皮皮拍了一下,「好好說話,行不行?」
祭司大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好像這輩子還沒人敢對他這麼放肆,沉默了半晌,道:「皮皮你走吧,救生衣就放在床頭櫃。魅珠我不要了,今天晚上,趁著夜黑風高,趕緊逃生吧!」
皮皮看著窗外的茫茫大海,覺得賀蘭觿的語氣分明是在尋開心,在這種鬼地方,誰傻誰跳海。
「我不走,你會保護我的。」
「萬一他們把我也吃了呢?」
「這樣吧,如果他們把我吃了,你替我報仇。如果他們把你吃了,我替你報仇。」
「哦,皮皮……」他笑了。
「想想是誰把你從沙瀾救出來的?」皮皮看著他,淡淡地說,「賀蘭觿,管好你的手下。」
接下來的一個月,船上眾人相安無事,皮皮每天都悄悄地點人數,一個不少。
船行四十五天,離目的地已經不遠了,卻突然停了下來。皮皮的第一反應是燃料沒了,想了一下覺得不可能。一路風平浪靜,沒走彎路,不可能過度消耗燃料。第二反應是機器壞了,這倒是極有可能,但RINO從外觀上看幾乎是嶄新的,就連裡面的設備都好像是剛剛出廠。心中正在猜測,船上的探照燈忽然打開了,兩根巨大的光柱向西邊照過去。
皮皮跑到船舷一看,遠處海面上出現了三隻小船,正以極快的速度向她們開來。為了看星星,皮皮胸前掛著一個高倍的軍用望遠鏡,舉起一看,最前面的船上站著一個人,衣襟飄飄,不知是男是女。隨著小船越來越近,皮皮終於看清了她的臉。
是青桑。
這下非同小可,皮皮將望遠鏡一扔,掉頭向船艙跑去。她下樓衝到賀蘭觿的睡艙猛敲門,沒人。又跑到餐廳,也不見他。船上鳴起了警笛,船員們陸續從自己的艙里跑出來,皮皮找了一圈不見人,最後衝到駕駛室,發現賀蘭觿正在和沈鳳歧低聲說話,大副也在旁邊,賀蘭觿的手中拿著一個單筒望遠鏡,正要舉起來視察,被皮皮一個猛扑打落在地。
「不要看!」
三個男人看著她,莫名其妙。
「是青桑。」皮皮喘著粗氣說。
「你確定?」沈鳳歧道。
「是!我見過她。」
「那又怎樣?」賀蘭觿道。
「狐律,祭司不能面見青桑,違者自焚!」
「那青桑居然要來見我,豈不是找死?」
「她找死不要緊,見到她你也會死啊!——趕緊迴避一下!」皮皮拉著賀蘭觿就要跑,被他一把扯回來。
「迴避?」祭司大人抱臂冷笑,「她不怕見我,我倒怕見她?」
「行,也許她是來找我報仇的。你不迴避我迴避!我選擇棄船跳海!」皮皮死死地揪著賀蘭觿的胳膊,「送我一程,走之前有重要的事交待。在船尾等我!」
皮皮跑回船艙,翻出兩件救生衣,向船尾跑去。
祭司大人通常不是一個很聽話的人,但這一回,他真的在船尾等著她。船上鳴笛已停,探照燈仍然筆直地照向西邊。水手們拿著武器向甲板彙集。
與熱鬧的甲板相比,船尾相對安靜。如果這二十幾個海員都是狐族,皮皮或許還敢留在船上。經過沙瀾一役,皮皮了解昆凌族的能量,且不說她們還有靈鴉、馬腦助陣。如果蓄龍圃全數出動,這一戰勝算不多。
從二十多米高的船上跳下,相當於高台跳水,皮皮多少有點心慌。她拉著賀蘭觿的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定:「賀蘭觿,我要你跟我一起跳海,需要什麼代價,你說。」
「解除婚約,還我魅珠。」
皮皮咬了咬牙:「同意。」
聽見這兩個字,祭司大人出乎意料地爽快,立即穿好救生衣,和皮皮一起將頭探出船舷,尋找合適的跳水地點。
他們忽然愣住。船尾附近的水域一片藍光,漂浮著一團團大小不一的水母,延綿不絕有數海里之長。
如果不是仔細看,還以為是月光的倒影。
水母的光亮來自海底,自下而上地照亮了海面,水中變得格外地立體透明,像一個巨大的水族箱出現在眼前。
「這一帶有水母。」賀蘭觿遲疑著道,「很多水母有毒。」
眼前的場面似曾相識,大多數的水母只有巴掌那麼大,與RINO大廈里的水母一模一樣。
「這是海月水母,無毒。」皮皮握住賀蘭的手,「我見過。」
兩人將眼一閉,手拉手縱身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