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觿」這個字還沒來得及發音,嘴已被船長傑克的大手按住。
皮皮拚命反抗、又踢又咬,無奈氣力有限,整個人被橫扯到方桌上。她死死地拽著自己的衣服,蜷緊身子不讓他們得手,被船長猛地一拳打在臉上。
頭幾秒鐘,她只覺眼前一黑,彷彿臉成了平面,鼻血橫流,牙床都裂開了。
忽聽「砰」的一聲巨響!
彷彿被什麼東西砸中,船長巨大的身軀向一邊倒去。定睛一看,是一塊門板,不知從何處飛來,衝擊力之大,非旦將船長砸倒,自己也裂成兩塊。
她聽見打鬥的聲音,眼前人影快速晃動,皮皮這才意識到肩上的槍傷一直在流血,頭痛欲裂,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皮皮才醒過來。
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小床上。鼻樑很痛,左眼腫到睜不開,視線一片模糊。
鎖骨處的傷口已經止血,包著厚厚的繃帶。身上套了件男人的汗衫,長及膝蓋,十分寬大。
她輕輕地活動了一下筋骨,發現除了槍傷和臉傷之外,並沒有其它的骨傷或皮肉傷。她有些尿急,從床上爬起,披了張毛毯,出門去了趟廁所。
艙內空無一人,也聽不見馬達聲。整艘船彷彿被遺棄了一般,靜靜地漂在水上。
這是一艘老式的拖網漁船,尾部豎著兩個張網用的扳架,配有輪網機、卷網機、起網釣桿、導向滑輪之類的設備。
皮皮扶梯而上,來到甲板,天已經黑了。
月光下一個孤獨的人影,祭司大人穿著長筒套鞋、正拿著一個拖把專心地拖地。一面拖,一面用水桶沖洗。
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飄進她的鼻尖。
「賀蘭?」
他直起腰來,一雙眸子定定地鎖在她的臉上:「晚上好。」
祭司大人目光幽深,虹膜中有個漩渦在悄悄地轉動,一點瞳仁,彷彿是風暴的中心。皮皮定了定神,摸了摸疼痛的臉,環視四周,問道:「其他的人呢?」
「在海里。」
皮皮的心猛地一縮:「都死了?」
「扔下去的時候還沒。」
說完這話,他繼續拖地,認真仔細,不放過任何角落。
不知為何,這看似平凡的場面令皮皮覺得格外陰森,腦中卻冒出一個技術性的問題:「你會開船?」
賀蘭觿吹了一聲口哨,一個人影從駕駛艙里跑出來,渾身發抖地站在兩人面前。
黑哥。
黑哥驚恐地看著賀蘭觿,頭頂正好有一束燈光,看得清他面色蒼白、神情獃滯、好像剛被吸光了血一般。
「我太太醒了,可以開船了。」賀蘭觿道。
「好的,好的。」黑哥結巴地應承著,轉身要走,賀蘭觿忽道,「算了。」
「聽,聽您的吩咐。」
賀蘭觿指著海面:「跳下去。」
黑哥連半個字都沒多問,鞋也不脫,立即往船下一跳,「撲通」一聲水花輕響,黑哥浮在水上,恐懼地看著皮皮,一臉乞求的神態。
船員水性都好,皮皮不知道這裡離岸邊有多遠,只知道水溫很低,沒有淡水,一個人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挺不了多久。
「賀蘭——」
「砰!」
賀蘭觿冷不妨扔下拖把,操起一把□□對著黑哥就是一槍。
寂靜的海面,柔和的濤聲,這一槍就像一把剪刀將月光和詩意剪得七零八碎。
皮皮衝到賀蘭觿面前擋住槍口:「你想幹嘛?殺人嗎?」
「他們是海盜,還走私毒品。」
黑哥並沒中槍,發狂地往遠處游去,遊了不到十米,「砰」地又是一槍,速度忽然慢了,肩頭一片殷紅……但他還是不顧一切地往前游,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賀蘭觿放下槍,繼續拖地。皮皮獃獃地看著他將甲板拖了三遍,又用海水細細地沖洗了三遍,這才放下桶,不知從哪裡拖出兩張躺椅,放到皮皮面前。
「坐。」
她裹著毯子坐了下來。
「皮皮,今晚你願意陪我曬月光嗎?」
皮皮怔怔地看著他,眼睛濕了濕,她還記得賀蘭觿第一次說這句話時的情景,還記得井底的月色,圓圓的天空,以及祭司大人身上深山木蕨的香味。——「今晚你願意陪我曬月光嗎?」是故事的開頭,姻緣的起點,一切都那麼自然而有詩意……
如果這個故事僅僅只有一個開頭就好了。
賀蘭觿坐到皮皮的身邊,半躺下來,仰天而視。
海上月明如夢,漫天星光如雨,夜空中只聽見陣陣風聲以及一排排飛魚從船邊跳起的水聲……偶爾,遠處的鯨魚發出一聲沉悶的長鳴,空中飈出兩道筆直的水柱……
「賀蘭,」皮皮嘆道,「為什麼我們頭頂是一樣的星空,看見的卻是不一樣的世界?」
身邊的人沒有回答,無聲無息地躺在月光下。
「賀蘭,你還記得我嗎?」皮皮又問。
「腦子是不記得了,」賀蘭側過身來,看著她,「身體或許沒忘。」
不知不覺,毛毯滑落。
他的指尖在她的小腹上輕輕地划著,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
……
「叮」地一響,一樣硬硬的東西從她身上掉下來,落在甲板上,滴溜溜地亂轉。
賀蘭觿將皮皮放下來,一路將她抱回躺椅。
「那是什麼?」她問。
慵懶的指尖揚了揚,玩弄著一枚紅色珠子,龍眼大小。
皮皮的臉白了。
所以剛才的一切……只為了一顆魅珠?
前一秒還是爆爽的……忽然間各種美好煙消雲散,皮皮的心情頓時糟糕成了一個怨婦。而祭司大人已經開始忙別的事情了。
他從漁具箱里翻出一根長長的魚竿,用魚線栓住魅珠,往空中用力一甩,魚輪跟著放線,一陣咕嚕嚕疾轉,遠遠拋入海中。
皮皮走過去,趴在船舷的欄杆上,伸長脖子向海中張望。
幹嘛?魅珠可以釣魚嗎?
她看了半天,浮波靜靜地飄著,沒有動靜。
「皮皮,你還有力氣嗎?」賀蘭觿問道。
皮皮瞪了他一眼,搖頭。剛才折騰了老半天,只剩下喘氣的分兒了。
「我是指,你還有力氣哭嗎?」
「……哭?」
「你不是把靈族放走了嗎?」他凝視著她,很認真地樣子,「我得把他們釣回來呀。」
「哦……NO!」
「你千辛萬苦地幫東靈逃跑,」賀蘭觿說的每一個字都重重地打在她的臉上,「怎麼就沒想過我是狐帝的兒子,他抓得到雲鷁,我也抓得到,辦法無非那麼幾個,我都會。」
皮皮獃獃地看著他,脊背一陣冰涼。
沙瀾一行,她已付出了無法想象的代價,包括陶家麟的生命。如果說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的話……解放東靈算是一個高尚的理由。
「靈族對一切情緒都很敏感,東靈喜歡你,更在乎你的心情。你只用對著大海哭一下,讓眼淚滴進東海,加上我的魅珠在水中助力,東靈就會出現,雲鷁就會過來。」
「門都沒有!」
「狐族人口稀少,修鍊又慢,部族之間還經常打仗——關皮皮,我待你不薄,照你的說法,我曾經也是喜歡你的。放走靈族是天大的事兒——我算你受騙上當被東靈蠱惑不追究了。現在,咱們聯手作戰,將功補過,捕獲靈族就在今晚——」
「休想!」
皮皮硬邦邦地扔下這句話,扭頭就要回艙,被賀蘭觿一把拉住。
「聽話,我不想對我的王妃動粗。」
皮皮身子一凜,冷笑:「動粗?你敢。」
他的手鐵鉗一般捏著她的手腕,用力收緊,皮皮痛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強忍著就是不流出來。
「你哭不哭?」
她猛地一吸鼻子,將眼淚吸回去,倔強地看著他。
祭司大人的臉黑了,忽然將她打橫抱起,操起兩根手指粗的纜繩,在她雙手上各打了一個活結,用力一拉一拽,將她高高地吊在起網的吊杆上。
驀然間被懸空吊在海上,皮皮的手腕幾乎被纜繩勒斷,海風吹得身子亂晃,她又痛又怕,卻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賀蘭觿就站在她的腳下,安靜地握著魚竿,抬頭看著她:「皮皮,我只要一滴眼淚。一滴。你只要哭了,我就放你下來。」
「半滴也沒有!」
兩人在甲板前僵持了半個小時,手上的繩索越勒越緊,皮皮疼得全身散架,只差暈過去,但就是死扛著不哭。
祭司大人戳了戳她的腳,皮皮的身子跟著晃了兩晃:「皮皮,你不哭我也有辦法。」
他收起釣竿,解下魅珠,打開工具箱又是一陣翻找。再次出現在皮皮腳下時,手中已多了一根空心鋼管。他將魅珠放進管中,用鐵絲卡住,吹了起來。
簫聲忽起,在寂靜的夜空格外響亮。
幽幽咽咽、如泣如訴、婉轉悠揚、若虛若幻。
若不是手腕鑽心的疼痛,她幾乎要陶醉了。
作為狐帝的血脈,賀蘭觿的魅珠具有強大的催情作用,此外他還掌握了不少天星族密傳的巫術。那簫吹了不到十分鐘,遠處海天之際忽然閃出一片藍光,倏忽間就到了眼前。與此同時,從海的深處浮上來一大群水母,在船的四周翕合漂動。
不是悠閑,是不安。彷彿海底里沒有了空氣,需要浮上來換氣。
皮皮急了,對著空中大叫:「東靈,千萬別過來,這是圈套!賀蘭觿的圈套!」
無人答應。水母越聚越多,中間最大的一隻,直徑長達兩米,觸絲如一團亂線在海中拖曳。
「轟隆」一響,漁船尾部冰室的閘蓋打開了。
海面上忽然出現了一顆顆藍色的元珠,有數百個之多,彷彿直接從水中跳到空中,追隨著賀蘭觿的簫聲而來。
賀蘭觿一面吹簫一面將元珠引到冰室的入口。驟然遇冷,元珠立即凍成一顆顆冰豆,叮叮噹噹地掉了進去。
這不可思議的情景讓皮皮徹底呆住,忘記了呼吸。
越來越多的元珠浮出水面,躍入空中,向著簫聲飄來,皮皮大喊大叫,完全無法制止。
這時,她忽然發現有兩顆元珠飄在她的臉邊,在她的眼珠前來回跳動。
「東靈,東靈?」皮皮在心中呼叫,「是你嗎?」
她的目光緊緊地追隨著元珠,漸漸地仰起頭來,眼珠驀地一涼,似有一滴水滴進了她的眼中。
先是一陣微微的刺痛,緊接著光線暗了暗,一股水草的腥味撲面而來。
與大海不同的是,面前的濕氣很溫暖,彷彿走進了帶著地熱的沼澤。
她發現自己站在一道寬寬的石階上。
是個荒涼的渡口,四方形的石柱上點著天燈,旁邊拴著一隻烏篷船。對岸黑漆漆地,飄著一團紫霧,紫霧中螢光點點,長滿了發光的小草。
皮皮心中一亮,這是沉燃古渡,狐族的刑區,不久前她還來過。
兩枚元珠一直在皮皮的眼前飄動,似乎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皮皮跟著元珠跳到船上,解開纜繩,向對岸劃去,不一會兒功夫就到達岸邊。走進森林才發現,以前樹洞里的那些沙瀾族人已經不在了,只留下了一個個空空的樹洞。皮皮心想,靈族得救之後,按照東靈與金鸐的約定,這裡的沙瀾族人也應當全部解放了吧。宮家兄弟的使命完成了,也應該撤離了。
那這裡不就是個空島嗎?元珠把皮皮引到這裡來,是什麼意思呢?
這麼一想,她就急了,難不成,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覺?
又或者,東靈想讓她暫時躲藏?
皮皮只覺渾身上下起了一層厚厚的雞皮疙瘩。且不說宵明草有毒,這種陰氣四溢、鬼氣森森的地方,皮皮連一天也不想待,寧願被賀蘭觿折磨死。
抬頭一看,兩枚元珠依然在額前跳躍,倏忽間,閃到一棵兩人合抱的大樹下,不動了。
皮皮將大樹看了一圈,也沒發現任何特殊之處。於是繼續向前走,不料元珠就是不動,仍舊停留在大樹上。皮皮只得走回來,又把大樹看了一圈,還是沒看出任何機關。正在這時,兩枚元珠忽然向樹上飄去。
皮皮仰頭一看,不禁深吸一口氣。那樹有百米之高,也不知上面有些什麼。想了想,決定看個究竟,於是將鞋一脫,向樹上爬去。
爬了大約二十來米,歇了歇,發現元珠一動不動地停在頭頂十米之處的樹杈之間。於是手腳並用一鼓作氣地爬到樹杈,眼前赫然出現了一個樹洞,裡面居然有一個人頭,半閉的眼睛,嚇了皮皮一跳。
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雖然面色發灰毫無生氣,但輪廓精緻,看上去很美。
上次來到沉燃時,所有的沙瀾人都關在大樹底部一人多高的樹洞中。這裡的樹夠多夠密,完全沒有必要把一個這麼小的女孩子關在高處。
皮皮四處張望了一下,發現附近的樹上並沒有別的樹洞,若大的樹林似乎只剩下了這個女孩,大約是大部隊撤退時被人遺忘了。
一顆元珠安靜地停在女孩子的唇間。另一顆仍然在皮皮的額前。
她想了想,用手輕輕地捏了捏女孩子的雙頰,令她的嘴張開。
元珠一閃,消失在她的口中。
幾乎與此同時,女孩臉上的肌膚開始有了血色,輕輕地似乎睡醒了一般睜開了雙眼。
皮皮從沒見過這麼美麗動人的眼睛,只是稍稍地向她眨了眨,皮皮立即就喜歡起她來。
「嗨。」皮皮友好地打了一個招呼。
女孩子迷惑地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皮皮:「這裡是——」
「這裡是沉燃。」
「哦。」她似乎想起了什麼。
「我叫關皮皮,你呢?」
她想了想,搖搖頭,沒有回答。
也許,她忘了自己是誰。皮皮沒有多問,將她從樹洞里拉出來。
女孩身形嬌小,凹凸有致,還沒有太多的力氣,但皮皮想扶她一下時,被她拒絕了。
「我自己來。」
兩人一起爬下樹。
「你也是沙瀾族的嗎?」皮皮問道。
「柳燈族。」
難怪沙瀾族的人不管她,也許根本不是同一時期關進來的。
至少有人記得喂她,不然早就死了。
皮皮一面想一面覺得奇怪:這靈族自己都水深火熱了,還有閑心打發皮皮來沉燃來救人。如果救的是一員武將,還可以過來做個保鏢。這十七八歲的女孩,看樣子稀里糊塗,一問三不知,不是添亂么?
無論如何,靈族讓她解救此人一定有所用意,只是現在不知道而已。
皮皮帶著女孩上了烏篷船,離開沉燃,回到渡口,那枚元珠一路跟隨。皮皮正要問女孩子打算去哪,眼睛驀地一濕,一股冷風吹過——
她仍然雙手被系,高高地吊在起網的吊杆上。耳邊簫聲如咽,腳下的賀蘭觿仍在引誘海中的東靈和雲鷁……
越來越多的水母向她們飄來,海面熒光點點如星辰墜落。與此同時,海面也如煮沸的大鍋一般躁動起來,狂風呼嘯、波濤洶湧、漁船開始劇烈地搖晃,皮皮好像一條上了鉤的魚,被吊杆甩來甩去。
眼看船快被撲來的大浪顛翻了,簫聲驟停。
賀蘭觿關掉儲冰室的鐵門,終於將皮皮放了下來。
「起風了。」
他解開繩索,拉著她跑到駕駛室,打開馬達。
漁船啟動,全速向東開去。
「看來東靈要跟我們拼了。」賀蘭觿道。
「……」
「皮皮?」
「……」
「不想跟我說話嗎?」
「我操!」
漁船在巨浪中穿行。
賀蘭觿聚精會神地把舵,稍有閃失,船將沉沒。溺水的狐族跟尋常的人類沒有區別,他們也會淹死。
一轉身,皮皮不見了。
他沒太在意,剛把她從吊杆解下來,氣頭上對他破口大罵,沒謀殺親夫就算不錯了,可是……
他繼續把舵。
過了片刻,風浪小了一些,他冒險離開駕駛室,衝到甲板上找皮皮。
船晃得厲害,他不得不用纜繩拴著自己,向前走。
前面冰庫閘蓋洞開,裡面有人拿著鐵鍬正一鍬一鍬地將冰凍的元珠剷出船外,拋入海中,看樣子已經幹了很久了。
賀蘭觿怒火萬丈地衝過去,正趕上皮皮完成任務從冰庫里爬出來。四目相對,分外眼紅。皮皮想都沒想,迎面一鍬甩過來!
他下意識地往左一讓,皮皮沒站穩,連人帶鍬滑入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