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上卷・第二十八章(4)
「爸,還掛燈籠了?」兒媳跟在後面,望著客廳門口的紅燈籠高興地問。「為的喜慶啊,民族風俗嘛。」岳楷誠笑著說。一進客廳,輝煌的燈光下是擺得琳琅滿目的八仙桌,家宴將在這裡舉行。「弄這麼多吃的啊。」兒媳笑得咧開了嘴。「給咱們星星過周歲嘛。」女兒正在廚房裡幫著保姆忙碌,又往客廳里端上菜肴。我也去幫著弄吧。兒媳說著就要脫下外衣進廚房。不用,今天不用你們忙。公公、婆婆連忙勸阻。你就坐這兒好好休息吧,吃水果嗎?做兒媳的滿臉放光,不好意思地在沙發上坐下。她為岳家生了個孫子,她有功。丈夫也挨著她坐下。看著爺爺奶奶喲喲喲地逗孫子,他也感到幸福,感到自己完成了做兒子和做父親的雙重使命。家宴開始了,歡笑一片。來來來,最重要的節目現在開始了。岳楷誠端上來一個大托盤,紅絨布上堆滿了東西:糖,水果,皮球,玩具手槍,塑料花,鋼筆,計算機,公文包,錢包,玩具小汽車,模型飛機,尺子,水彩……這是幹什麼呀,爸?對咱們小星星來個測驗,看看他抓什麼,就知道他將來喜歡什麼,幹什麼。抓糖和水果呢?說明他長大是饞嘴。抓手槍呢?說明他長大喜歡當軍人。抓鋼筆呢?說明他長大喜歡寫作,當作家。抓計算機是當工程師?抓公文包是當幹部?抓皮球是當運動員?對對對。抓小汽車呢?那他不是當司機,就是當首長。小姑子在一旁搶著回答。大家哄堂大笑,都伸著脖子圍上來,把大托盤端到一歲的星星面前:星星,你要什麼,抓呀。星星眼花了,左右看著,伸出小手,眾人屏住呼吸盯著他的手,似乎這將決定全家未來的前途。星星的小手在托盤上亂撥拉著,他抓住了糖。不不,這不能算。岳楷誠連忙拿下孫子手中的糖。這沒擺好,糖放得太近,他撿近的抓。來,重來一次。他把托盤上的東西調動了一下。小星星胖胖的小手在托盤上晃動,岳楷誠跟著他的手,緊張地移動著托盤。這一次,星星一手抓住了小汽車,一手抓住了鋼筆。於是乎全家歡呼起來:他以後又是作家,又是首長。這時電話響了,岳楷誠聽著電話眉頭皺起來,「怎麼了?」「沒什麼要緊事,你們接著吃吧。所里有個人病了,我去看看就來……星星,和爺爺再個見啊。」星星在母親懷裡朝天揮舞著白白胖胖的小胳膊小腿,活鮮鮮地咧嘴笑了。母親去世了,范丹妮哭了起來,范丹林默默站在床邊,眼淚流了下來。岳楷誠也靜立默哀。她總算死得其所了——儘管岳楷誠說的是假話,看著妻子臉上留下的一絲似乎並不存在的微笑,范書鴻獃獃地想。巨大的悲哀隨即慢慢湧上來。她走了,從此,他孤獨了。吳鳳珠聽到了女兒的哭聲,也感到了親人們的悲傷。她用他們聽不見的語言溫和地勸說著:不用難過,這是生命的歸宿,永遠不回到歸宿,人該多麼疲勞啊。她現在解脫了。她輕悠悠地飄了起來,脫離了自己沉重的形骸,也脫離了塵世那數不清的羈絆,在一個透明聖潔的空間飄蕩著。忽然,她像進入了旋渦,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入了一個黑暗不見盡頭的隧道,像火車過隧道一樣,飛速地往裡進著,兩邊是呼呼的風聲。她知道,這是不可抗拒的。出了隧道,一片光明。她又向上飄著,透明的天空出現了一個分界面,像海平面一樣閃著藍光。她升到分界面上浮著,好像浮在海上。再往上浮,脫離「海水」,她就徹底告別塵俗世界了,她就永遠沒有聽到親人們聲音的可能了。她躊躇了。再沉下去是很累的。這時,藍色的空白里出現了一個新的世界:紅色的天空,黑色的草地,藍色的太陽。一群她認識的人招著手朝她走來,有她的父親母親,還有許多長輩。她的身子飄了起來,伸著手朝他們走去。童年時的家鄉在眼前展現了。小鎮,小河,小橋,河邊的石階,橋下的木船,橋頭的柳樹,鎮邊的田地,樹葉形的池塘,岸邊的青苔,緩緩的坡,坡上一間草房,草房前一片黃澄澄的油菜花,蜜蜂嗡嗡飛,她在油菜田邊玩耍,童年時的小朋友都來了,拍著手對著油菜田唱起歌來,聽不見的歌聲:我們出生了我們死了我們死了我們又出生了我們沒有死我們沒有生我們沒有生我們沒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