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上卷・第三十章(3)
1976年起,設了圓明園管理處。西洋樓等幾處遺址清理了出來,殘存的幾根石柱旁立了牌子。修了些柏油路,橋涵,又種了些樹。還有個小展覽館,四排平房圍成個小方院,遊人們茫然地出出進進著。不用多看了,過去很熟悉,這些年,大家或多或少也來過。歷史的撫今思昔與人生的撫今思昔,不過添了雙重感慨而已。樹蔭下圍坐一圈,燒餅,熟肉,茶雞蛋,汽水,擺了一攤。天挺熱。野餐著海聊。每個人講講自己的過去和將來。我開頭炮。一邊嚼著一邊扯著嗓門說的是「大個子」,站著像根電線杆,坐下比別人高一頭,頗有些居高臨下。1968年他去了寧夏農場,在那兒結了婚,妻子也是北京知青,後來調回北京,到了中央農業政策研究室。最近嘛,有可能提拔我,不提拔也沒關係,我還干我的。學生時他就是個婆婆媽媽的好班長,看樣子,現在肯定是個好父親,辦事認真,從不會和人翻臉,也絕不會欺負老婆。我說吧。說話快得像連珠炮的是「胖墩」,過去是紅蘋果臉的女生,現在倒不胖了,燙了頭髮,自然辯證法的研究生,那經歷真夠啰唆。人們狼吞虎咽地吃喝著,聽了一通,只知道她這些年折騰得挺曲折,現在混得還不錯,只是人際關係老處不好。大家很熱情,但每個人似乎都發現了:人人只是關心自己的事情,對別人的情況無非聽個熱鬧,像旁邊開著台半導體。雯雯——綽號「蚊子」——說了。她性子慢,話也不多,可大家聽得滿夠。去日本留了幾年學,現在是經濟學的女博士。婚是結過了,可現在似乎準備離婚。到底怎麼回事?大家對這種事倒都有興趣,她笑笑:我也說不清。外號「資方代理人」的龔育生講開了。他過去是油光亮亮的臉,現在又瘦又乾巴。在小廠當個副廠長,又學著電大,要混文憑,要不這年頭難發展,還要鬧家務,小孩才兩歲,老婆上班離家遠,家裡沒煤氣,又沒上下水,平房一間,夠忙的了。可還挺自得,講起廠里那點事,頗炫耀。接著是「好大姐」講,在大學當化學老師,下班沒事了,就買買菜,洗洗衣服。「土豆」講,在報社當記者,還寫點詩。「男爵」眨著眼笑道:我最慘了,還當工人,連工段長都不是。你們誰自行車壞了沒處修,找我。他總是這樣損自己。人這生物很怪氣,年輕時的稟性,到老也難變了。過去啥樣,現在還是啥樣。輪到林虹了,她講得極簡單,人們問得卻挺詳細。大家對電影界很新奇。道聽途說的軼聞,零七八碎的知識,都來向林虹驗證。哪個女演員出國了,哪個嫁外國人了,誰和誰是不正當關係了,誰演得好,誰演得不好了。林虹,你們的電影啥時候能上演?林虹,你怎麼就當上演員的?你演的電影里有沒有和男人擁抱的鏡頭?林虹,這下你可成大明星了,可別眼睛朝天不認識老同學。李向南的情況大家都有所知。眾人賠獻了許多的關心、開導、不平。大家能做的只有這些了。人最終要靠自己。他現在能平和地接受這一切,是因為自己昨夜明確了下一步該怎麼走。他過去是長征隊的領袖,現在也沒忘了維持領袖的形象。大家一致同意:以後每年聚一次。四年後——1986年,來個長征二十年祭,爭取把二十人都找齊。及至結束時,人人都挺盡興,等最後分手時,人們格外親熱,又都感到卸了包袱一樣輕鬆。只有他們兩人留下了,打算再聊一聊。下午四五點,天依然很熱,路曬得晃眼,樹蔭處稍有些涼意。繞著一個個綠樹坡,他們來到一派開闊處,好一個大湖。十幾年前是個葦塘,每天早晨鍛煉,他們便由學校後面出來,繞葦塘長跑一圈,兩千四百米。又恢復二百年前「福海」的樣子了?當然只有這樣一個禿禿的湖。中間的小島,就是「蓬島瑤台」了。上面好像又修了一座小廟?湖邊,草木,遊人,兒童騎著小三輪車團團轉,倒有些情致。「我已經想好下一步怎麼幹了。」李向南打破沉默。他不想輕易打破它。沉默是他的權利,也明知這沉默加在林虹身上的折磨。人不願意隨便放棄任何一種權利,然而,他畢竟有要說的話。「是嗎?」林虹轉頭看著他,不時察看他的表情。「我要把自己變成一顆炸彈。」李向南露出一絲調皮來。「炸彈?」驚詫的笑意,真的,也加了些許誇張。「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喝醉酒嗎?」「我能理解。」「可你知道我為什麼能對你承認喝醉了酒嗎?」「因為……你又戰勝了自己。」林虹不十分有把握地說。「對,可你知道我為什麼能戰勝自己嗎?」「因為你已經找出了下一步的行動了。」「你怎麼知道?」「你自己剛才不是說了嘛。」李向南不禁笑了:「你說李向南可悲不可悲?」林虹問:「這和炸彈有什麼關係?」「我這個人一方面在反傳統,可另一方面又很傳統,你說不是嗎?」「你不是講過,咱們是承上啟下的一代。」「你說中國的傳統文化巨大不巨大?」「巨大,全世界都感到它的影響。」「反對這個巨大的存在,是件很英勇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