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上卷・第四章(1)
《白色交響曲》攝製組召開第一次全體成員會。七八十號人把電影廠小會議廳塞得滿滿騰騰。說笑聲盛不下了,便從敞開的一扇扇大玻璃窗往外散溢。座位排排朝前,但人們坐落全無方向,這一群,那一堆,更有三三兩兩,小團小簇。女人們交頭攢腦,嘰嘰喳喳;男人們有的蹲在椅上,有的坐在椅背上,噴著唾沫星,打著手勢,或打逗起鬨,或捧腹大笑。副導演鍾小魯善於扮演一個被擁戴的管家,笑嘻嘻地招呼著幾個年輕人抬來一個保溫桶,拿來一摞玻璃杯,一袋袋茶葉,給眾人沏茶。編劇劉言——一個特別喜歡在電影界廝混的作家——坐在人群中和女演員們說笑著,時或很有風度地點著頭,時或仰起臉顯得極為愉快地一笑,同時順手梳理一下頭髮。他總感覺前後左右的人都在注意他,因此,言談舉止總含表演性。童偉也來了。他在離林虹和幾個年輕女演員都較近的地方坐著,右手抱肘,左手撐著下巴,目光深沉地凝視前方,像雕像一樣全然不為周圍喧鬧所動,似乎在想另一個世界的事情。導演胡正強站在講台旁。因為有求於眾人,他臉上賠著笑,同時放鬆身體,使自己偉岸的身材顯得謙謹一些。他又一次向下按了按雙手:「大伙兒是不是靜一靜?」沒人理他。站在他身旁的鐘小魯笑著沖眾人拍拍手:「哥們兒,開會吧。」男人們——多是搞燈光、布景的工人們——揮著手嚷道:「不行,你們就這麼著開頭啊。就這麼空口白話,又讓我們給你們賣命?拍出好片子,你們露臉得獎,跟我們有何干係。我們不吃這一套。」「先下下雨,下陣雨再說。」幾個腳蹺到椅背上的男人們嚷道。胡正強笑笑,從口袋裡掏出幾盒「大中華」,同鍾小魯一起向滿會議廳的男人們拋著煙,白色的「雨點」東南西北地紛飛著。「行了吧,可以開會了吧?」胡正強不抽煙,但經常要自掏腰包下下雨。「光下雨不行,頭次會,好比農村秋收開鐮,不打打牙祭哪兒行啊。」「光下雨買哄不了我們,請吃飯。」「請吃飯今兒可來不及,先欠上。這會兒先請請冷飲。」胡正強又笑了,從口袋裡掏出幾張「大團結」,扭頭對攝影師張寶琨說:「給大伙兒每人買份冰激凌,買瓶汽水。」人心有盡,滿屋的哄鬧聲算是靜落下來。胡正強開始主持會議:「今天是咱們第一次全體會。本廠的,大伙兒相互熟悉。外借來的演員,也都陸陸續續來些天了,也已經相互認識,不用多介紹。這位是咱們的編劇劉言,大家都認識,他今天也來參加我們的會——」劉言手高舉過頭,很輕柔地向大伙兒致意。「——另外,這位童偉,小說家,是我和小魯請來的顧問——」童偉只是將二指略舉到腮邊,表示不屑介紹地擺了一下。「——今天主要給大家介紹的就是咱們這部片子的女主角,林虹,」他轉頭對坐在第一排最邊上的林虹說道,「你站起來一下。」林虹站了起來,一下成了眾人注視的中心。——其實,消息靈通的人從昨天起就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離認準了她,今天她一到會場就開始打量她、議論她了。她是走誰的門子來的,是不是電影局哪位局長的門子?不一定。胡正強別的能交易,這部片子他是準備得獎的,配角可以交易一下,主角可不行。那可說不定。噯,是不是劉言的關係?劉言管屁用。好像和鍾小魯有一手,沒看昨天她來,鍾小魯冒著雨接,像小吹輩兒,跑上跑下幫她搬東西。說不定是馮廠長的門子?誰知道和誰有關係。可能都有關係。看她那德行,一臉傲氣。她氣質還可以。聽說試鏡頭還不錯……「咱們前幾天,萬事俱備,只欠女主角沒最後落實。結果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胡正強搓著手笑笑。每當他很正經地說上句帶些幽默的話時,他都要這樣拘謹地搓搓手,似乎幽默不是他的權利,「我們找到了林虹。咱們攝製組一切就緒了,又要開始練了。噢,林虹,只有你對大家還陌生。你是主角,是我們眾星捧月的月亮。月亮總該認識認識大伙兒,我給你逐個介紹一下。」這是鍾小魯,不介紹她也知道。胖乎乎的圓臉上布滿絡腮鬍,寬寬的黑框眼鏡後面總是含笑的目光像攝氏三四十度的溫吞水,融融地漫過來。只有當你較長久地注視他時,那目光才會露出一絲閃爍,稍縱即逝地透出一點他那敦厚形象中所沒有的東西。這是攝影師張寶琨,也在胡正強家中見過。這個黑瘦精幹的年輕人眼裡總是露著要奉承人的親熱。那目光和他的身體一樣,乾癟細弱,時斷時續。這是劉言了,也不用介紹。黑,黃,瘦,眼角放著桃花紋——據面相學說,那是有桃花運的標誌。本來很大的眼睛,笑成兩條明亮的細線。目光甜膩膩的,水波般一圈一圈地過來,閃露著對女人的興趣。等你稍一凝視,那目光中就有了不自然和做作。童偉的目光像兩道筆直的灰色光束射過來。這束光不囂張,不耀眼。它很充實,很穩定。在含蓄中送過來隱隱的力度:對對方的洞察,對本人的自信,還有準備隨時對一切問題作出回答的行動意識。他的目光大概可以使一個紙風車緩緩轉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