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下卷・第四章(2)
眾說紛紜。是「實用理性」;是「典型的理想主義」;是「人本主義」;是宋明時期的道學;是對人倫關係的重視,「互以對方為重」,「以社會整體為本位」,完全不同於西方的「自我中心」和「個人本位」;是「作為主導心理的入世思想」與「以倫理道德為中心的精神支柱」;……是「人文主義」。這種觀點有不止一個人提出。又有激烈爭論。有人說:中國的人文主義是與西方的人文主義迥然不同的。西方的人文主義,把人看成是獨立的,有著思維、行動、情感、意志自由的個體;而中國的人文主義則把人看成是群體、社會整體的一分子。中國傳統文化也強調人的價值,人的理想境界,但這一切要在整體中,在確定的位置上,以確定的倫理道德關係來實現。我們至今講理想,不都講與社會、國家、民族的關係嗎?這就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人文主義。如果說西方的人文主義強調自由,平等,民主,權利;中國的人文主義一貫強調整體,和諧,義務,貢獻,犧牲。我認為東西方這兩種人文主義應該取長補短相結合,這樣才能形成既具有獨立的人格(東方所缺少的)又具有社會的人格(西方所缺少的)的完整的人文主義。又有人反駁說:我反對這種抽象的、非歷史的比較和結合理論。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人文主義是建立在小農為主的自然經濟基礎上的,它不能產生任何民主思想,而只能產生家長主義,最終導致的或者說供奉起來的是王權。一盤散沙的小農經濟沒有任何橫向的經濟、社會聯繫,只被王權的統治網「組織」起來。全部人文主義思想就是人的道德的自我完善,視此為最高幸福。凈化自己,規勸自己,改造自己,適應社會整體,說到底是獻身於王權。所以,人失了血肉,失了個性。這種傳統文化不還在影響現代生活?「文化大革命」中「靈魂深處鬧革命」,「狠斗私字一閃念」,不都是它的翻版?杜正光的眼睛在眼鏡後面閃爍著笑意。他也發言了,極力顯得豪爽,對所有人都挺哥們兒似地:我認為中國傳統文化應該一分為二,對於封建禮教應該批判,可另一方面,中國傳統文化強調「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三合一吧,這是深刻的宇宙觀,完美的人生觀,獨特的美學觀。還有,強調「剛健有為」,「崇德利用」,「和與中」,這也都是我們民族文化中有價值、有活力的方面。陳曉時眼睛突然亮了,看見「她」來了。挺拔的身材,晨光中透亮的小樹。「她」拿著暖壺沉靜地走過一個個座位,往茶杯里倒水。他覺得自己該發言了。看見「她」倒完水,背著雙手靜靜地靠牆站住,目光朝這兒。他接過了話題。電影劇本初稿寫好了,交導演看,杜正光跑來參加京西賓館的討論會。他喜歡交際,石英也跟著他。她不是會議的正式成員,哪個房間有空她就在哪兒睡。整天在興奮中。石英來北京次數少,杜正光卻對北京十分熟悉,領著她逛。軍事博物館?不感興趣?就在賓館對面,轉轉吧。堂堂皇皇一座大樓,東西兩翼,四層,中央,七層樓,上面一座尖塔,頂托「八一」軍徽。一進大門,中央大廳是**紀念館,偉人的石膏像,幾百幅照片。前廳東側,一樓,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館,二樓,抗日戰爭館,三樓,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館,一共五千多件文物及圖片:照片,文件,手稿,**等領袖們用過的油燈,手槍,望遠鏡,八路軍的臂章、胸章,各種武器裝備,蔣介石逃跑留下的總統辦公室的印章。前廳西側,一樓,綜合館,二樓三樓未開。中央大廳門外,左右兩個廣場,陳列著歷次革命戰爭中使用和繳獲的大炮,坦克,飛機。杜正光講了一圈。他的歷史知識有限,可在石英面前足以充當權威。然後呢,他領她去坐地鐵。北京站——崇文門——前門——新華街——宣武門——長椿街——禮士路——木樨地——軍事博物館——立新路——萬壽路——五棵松——玉泉路——八寶山——八角村——古城路——蘋果園。到頭了,到地面看看。然後再往回坐。天黑了,他們在西單找了個小吃店隨便吃喝了一點,又坐地鐵,在一個人少的站下了車,坐在站台長椅上說話。兩個人發生了衝突。石英隨身背的小皮包內放著杜正光先後寫給她的幾十封信,鼓鼓囊囊一包。杜正光發現了:「你怎麼隨身帶著,不怕丟了?」「我就是放在家裡不放心,怕他們翻,才帶出來的。」「給了我吧。」「不,你又銷毀。」「我這次不銷毀還不行?等離開北京回去了,就還給你。」結果,杜正光當著石英的面就把剛要到手裡的信一封封撕碎,扔到站台的果皮箱內。兩人吵了起來。「偽君子,我越來越不相信你。」石英氣急了。「不相信,咱們就拉倒。」杜正光轉身一個人氣呼呼走了,一溜上台階出了站台。他站在街邊,背對著地鐵出口處用眼睛的餘光注意著。過了一會兒,看見石英低著頭上來了。他裝作沒看見,急匆匆朝前走著,要甩掉什麼一樣。走了好遠,在街邊一張石凳上坐下。不出所料,沒多會兒石英就不聲不響地出現在面前了。「你跟著來幹什麼?」他惡狠狠地問,他知道怎麼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