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上卷・第八章(1)
陽台上的花盆裡開了一朵奇異的花,像蝴蝶張開的翅膀:兩瓣,南邊一瓣是紅的,北邊一瓣是藍的。子午線又把每瓣一分為二:一半紫紅一半桔紅,一半深藍一半天藍。范書鴻看著,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清晨的陽光像千萬片金箔交錯閃亮,被撕碎了的蛋青色黎明斑駁陸離,他眼前迷迷濛蒙,白煙裊裊,氣氛神秘。這是什麼預兆?昨晚,歷史研究所黨委副書記白貴德與一位女秘書一同陪著個陌生的年輕人來到他家。「范老,晚上還沒休息?」高顴骨凸額頭的白貴德用他那沙啞的嗓音大聲說道。范書鴻正在堆積如山的桌子上拱出一點空看稿,聞聲連忙站起,摘掉眼鏡,笑著招呼:「老白,你來了?」他感到事必非常,白貴德從未來過,同時想到那朵紅藍兩瓣的花。黨委副書記嘛,當然應該經常來。不過,知道範老在家忙於學術研究,平時還是少打擾的好。你們這些老知識分子我是理解的,物質條件多艱苦你們都不在乎,你們最需要的是時間,保證你們的時間是首要的。啊?不過今天,范老,看來要打擾您一下,有重要事情。「這位是市外事辦的顯紀民。」他介紹道。年輕人左右看看:「范老,您居住條件很擁擠啊。」「是啊,老同志德高望重,對個人困難很少提。而我們的有些領導同志對他們關心太不夠。范老的住房問題我在所里提了幾回也解決不了。好了,范老能忍受這條件,我們也應該能習慣。來來來,咱們就這樣擠著坐吧,來個促膝談心。」白貴德反客為主地招呼道。三個來客在一片擁擠中分別坐在椅子上、床上。白貴德坐下得隨便,顯紀民坐下得平和,女秘書坐下得拘謹。來自外事辦的年輕人拉開文件夾看了看,說明了主題:有位西德著名記者,叫希恩斯,想來採訪范書鴻:「他認識您。您去德國參加世界三大宗教史討論會時,他見過您。」范書鴻點了點頭。「我這次來,只是把一些基本情況介紹一下,使您大致有個底。」年輕人對范書鴻很尊敬,同時帶有職業的優越感和熟諳業務的自信,尤其顯得平和穩重,不慌不忙。「關於這位記者的背景情況是這樣的:希恩斯今年四十三歲,來過中國訪問,『文化革命』中和『文化革命』后各來過一次。他的妻子有一半中國血統。希恩斯本人的政治態度,主要說他對中國的態度,不屬於那種特別友好的,用咱們通俗的說法,」顯紀民笑了笑,從表情到話語都卸了兩秒鐘官腔,露出一絲年輕人的隨便勁兒來,「不是親華派,但也不是對中國懷有敵意的,比較中立。當然也有偏見,那是屬於他的西方資本主義的世界觀和看問題的角度和咱們不一樣。「他這次來中國,有一個多方面的採訪計劃,要找幾位知名學者,包括您,著重想了解的是中國知識分子現狀。這些方面范老當然可以暢所欲言。」年輕人溫和地笑了笑,「我們的態度就是實事求是。既充分肯定我們各方面的進步、成績,同時也不諱言我們某些方面的不足。」「你光說好話,別人也不相信嘛。」白貴德呵呵呵笑著,添了一句。年輕人感到這話添得並不自然,他臉上浮著寬容的微笑,等白貴德難聽的笑聲過去,又從容地接著說道:「要有思想準備的是,他可能會提一些比較棘手的問題。據我們了解,希恩斯提問題的角度往往比較刁。當然,范老是有經驗的。比如,他會問到您對很多問題的看法,涉及國際國內各方面政策,政治,外交。您是歷史學家,還可能問到您對『文革』的評價,對**等一些人物的評價,您研究過宗教,又可能問到宗教政策問題,如問:你們允不允許外國傳教士來中國傳教?等等。凡是這類問題,我們可以坦誠談出自己的看法,但在原則上,要和我們黨和國家的大政方針保持一致。」范書鴻點點頭,他懂這個。「另外還會問到許多情況,如知識分子目前的生活、工作、待遇等等。這些嘛,我們當然也是實事求是,以誠待人,不說假話。但是,」年輕的外事幹部又卸了兩秒鐘官腔,近人情地笑了笑,「不說假話,並不等於任何真話都可以無限制地說,總要有所選擇吧,咱們平時人與人相處,話說幾分也要看對象嘛。」「總之,要讓對方形成一個全面的看法嘛,哈哈哈。」白貴德又添著話。范丹妮陪母親從外面散步回來,聽見最後的談話。爸,要幹什麼,接待德國記者採訪?「以誠待人,不說假話?這就是句假話。國與國之間,人與人之間沒有不說假話的。」顯紀民不介意地笑了笑。有了范丹妮這樣一個言辭譏誚的女性出場,他倒不適宜像剛才那樣一味官腔了。「在哪兒接待?」范丹妮問。「啊,」顯紀民瞅著范書鴻,「對方有個要求,希望來您家中採訪,看看您的生活情況。」「我這家……」范書鴻為難地左右看看。「您居住條件是差一些,應該想辦法收拾一下。」顯紀民上下左右看了看。「咱們就這樣讓他們看,以誠待人嘛。」范丹妮說。「主要是考慮國際影響。」顯紀民溫和地賠著笑。白貴德很決斷地站起來,說道:「范老的住房問題,所里立刻想辦法解決,我早就想解決了。這次正好借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