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剪刀和引力
那隻剪刀是一隻鳥,蓄謀已久地盤踞在梳妝台上,彷彿棲息在木蘭樹頂。它設計了自己的動作和姿勢,然後飛入我的腦中,借我的手完成了它的預想。
雨天終於過去,它是以鉛灰的雲間忽然裂開一道縫隙,雪亮的陽光像匕首一般猛然斜刺下來而宣告結束的。
星期日的清晨,我不用睜開眼睛,就可以看到——天晴了。
我懶在床上,不想起來。趁母親一時還顧不上管我,我乾脆就任憑自己在腦中交談起來。
父親一邊吃早飯,一邊讀著報紙。他閱讀的速度一定很快,我是從他的食之無味的快速咀嚼的嘴唇蠕動中,判斷出這一點的。父親強烈、專註的事業心和他性情的急躁,總是使他很難平平靜靜、悠閑從容地過日子。他的思維總是閃電般迅速,常人一般跟不上他,他嘴裡說這句話時,他的腦子已經提前進入下一句話,或跳躍到另外一個話題里,以至於他無法把嘴裡正在說的話表達清楚,這常常使他感到惱火。他從來等不及排隊買東西或辦什麼事,如果非需要排隊不可,他寧可不買那東西不辦那件事。
從父親急躁而激動的表情中,我知道父親又要出去開會。
這時正是中國的政治局勢發生巨大轉折的年頭,從父親對母親的寥寥數語中,我模模糊糊感覺到他的處境終於也因此有了好的轉折。但是,外邊的那些大人們的事情我還不太懂,也不關心。外界與我無關。我關心的只是外邊的大的轉機並沒有給我家裡的氣氛帶來多少轉機。這使我依然不愉快。
母親這時在房間里擦擦這、弄弄那,轉來轉去做著手裡的事情。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從下向上也斜著目光,看到家裡的窗子敞開著,遠處天際遙遠的鐵鏽紅色似乎散發著斷斷續續的呼吸聲,那是我所生活的這座城市——P城龐大而沉重的呼吸。那氣息在房間里瀰漫,填充著我的肺腑,它像灰色而骯髒的時間一樣,永遠緊貼著善良的人們的手臂默默地溜走、滑過。
父親正夾起皮包往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拗拗只會睡懶覺,連話也不會說。將來只配找一份啞巴的工作。」
母親說,「她還沒完全長大呢。」
父親說,「還要多大才算長大?你這麼寵她,還教她和我作對,有什麼好處?」
「你自己和拗拗弄不好,怎麼是我教的?你和所有的人都搞不好關係,連狗都和你作對。」母親把話還擊回去。
父親用力摔了一下房門,離開了家。
我感到高興,今天又可以單獨與母親在家裡了,不用去上學,也不用聽父親發脾氣。我躺在床上,似乎看到了院子外邊那輛黑色的小汽車,它穩穩地卧在木門外,等待著父親的腳步聲。然後,它自動地打開一扇車門。彷彿是一隻殘缺了一側翅膀的巨鷹,忽扇著一個翅膀,等待我父親鑽進它的身體后,從早晨八點鐘的陽光里啟程。
……可是,不知為什麼,一眨眼的工夫,那輛小汽車就變成了一輛氣喘吁吁的警車,我父親一晃,就成了一個身穿褐色囚衣的囚犯,他的手腳都被鐐銬緊緊束縛著,他正在用他的犟脾氣拚命掙脫,可是他依然被那輛警車拉走了。拉到一個永遠也不能回家的地方去了……
我一個驚醒,從似睡非睡的糊塗夢中清楚過來。這時,父親已經人影不見,離開家去開會了。
我繼續自己腦中的無聲的影片,這個習慣使我可以避開喧囂的人群、甚至避開我的母親而不感到寂寞。
同時,這個習慣,也使我像一個真正的帶菌者,主動地渴望避開人群,獨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
我繼續在自己的思路里行走:
……我先是看到小學校里的那一條狹長的甬道,紅磚地板光禿禿的,上邊斑斑駁駁的浮一層銀亮的黯灰色,彷彿經歷過年代久遠的歲月,已被踏在上面的千奇百怪的小腳掌磨損得印痕累累,被那些負荷沉重的小學生們刻下了思想的皺紋。T先生笑眯眯地站立在甬道的一端,似乎不懷好意。於是我背道而馳,用力朝另一端狂奔猛跑。我一邊跑一邊回頭,可是,待我回頭定睛一看,才發現T先生的身軀忽然就變成了我父親,我父親威嚴高大地聳立在小學校那一條甬道的一端,我滿腹狐疑。待我終於跑出了甬道口,我看到另一個我也剛好從甬道里跑出來,她們倆互相審視,想交換一下關於剛才那個男人到底是誰的意見,但她們想與對方交談又想逃開對方,最後,她們互相否定,然後各自走開了……
這時,我的母親過來叫我起床,吃早飯。
我應著,身體卻躺在床上一動沒動。
我繞開剛才那個思路,我實在不願意想那件事,想男人們的事。
母親坐到床沿上來,側著身子看我,並把手撫在我的瘦脊背上。母親斜彎著的腰,正好讓開我躺在床上的視線,我的目光穿過外間屋長長的過道,又從父親剛才吃早飯的長飯桌底下穿過,剛好落到家裡的那一扇有些破損的木門上。
我模糊地諦聽到似乎有一個女人的歌聲從外邊遙遠的地方滲透過來,那聲音之微弱,彷彿是穿過無數的殘垣斷壁、經歷了很長久的時間之後,才走進我的耳朵里。
現在回想,我記得,那彷彿是一首關於愛情的歌曲,好像是在唱一個被拋棄的女人的憂傷。儘管這憂戚的聲音微弱得幾乎任何一隻粗糙的耳朵都無法聽到,但是我當時依然聽得格外真切。「……請為我打開這扇門吧我含淚敲著的門,時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這裡……」那聲音彷彿是停留在遠處的波浪,在長廊和整個房間里低徊、旋轉和綿延,韻律的柔軟的腳步帶著我,穿過門外陽光斑駁的庭院,沿著戶外的一束束斜射的稀稀落落的光線,終於那波動的聲音之流停留在對面鄰居家的木門前,歌聲就是從住在這裡的禾寡婦家發出的,她的聲音總像一貼涼涼的膏藥,柔軟地貼敷在人身體的任何一處傷口上。
禾寡婦的聲音在陰雨天里尤其特別,音質厚而脆,並不綿軟,雨天的濕度給她的發脆的聲音裹上一層很潤的殼,使得那聲音散發出一種性的磁場。一種混合的性,或者是變了性的母性。
在後來的沉甸而漫長的歲月里,她的這種忽然斷裂又忽然銜接的磁質的聲音,總是能夠穿透我的左右旁通的一片混亂的思憶網路,直抵我的耳朵,像真實地聽到一樣清晰。這陰雨天里(實際上是雨後初晴的短暫的晴朗天氣里)獨有的濕淋淋的聲音,總是使我憶起往昔生活的那些瑣碎無章的小片段,它們零亂不堪,缺乏條理,如一團纏連不清的頭髮,無法用清水梳洗順暢。面對我腦中的那些可以伸向多種可能性的潛在的思緒,我無能為力。
在那個夏天的混雜在空洞乏味的知了叫聲里的女人歌聲里,我不禁莫名其妙地黯然神傷起來。
我從母親的手裡抽出我的身體,然後一躍站起來,立在床上開始穿衣服。透過另一扇牆壁上的窗戶,我看到窗外灰乎乎的枯草地上,幾個小孩子正在追逐嬉戲。我看到六月的陽光在清曠的天空中迷霧一般蔓延。
母親說。「快起來洗漱收拾,咱們今天出去看電影。」於是.我迅速地穿衣服。疊被子。心裡有點興奮。
我剛剛騰出床。母親就把一條乳白色的毛料子褲子平展展地放在我的床上,然後就用熨斗橫平豎直熨起來。我一眼看出那是父親出門開會時經常穿的褲子。母親顯得笨手笨腳,不斷有蒸汽騰起,使得她的動作緊張而誇張。
這件事以前都是奶奶做,所以我沒感覺這有多麼重大,現在被母親做起來,就像是一場高難動作,非常顯眼。
總之,母親做這件事的時候,我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反感。
母親忙完了,就把熨斗放到廚房去,然後又在廚房的水池子里洗著什麼。
這時,我已經洗完了臉,覺得眼睛明亮了許多。
我立刻把目光向我的床瞥去,我的眼睛在乾淨整潔的床上無聲地摸索了一會兒,就落到那一條乳白色的毛料褲子上。
我一邊往臉上塗抹著嫩膚霜,一邊注意到我房間的門正緊緊關閉著,像個閉緊嘴唇的沉思者佇立在那兒,緘默無聲。只有敞開的窗子,傳遞過來嘩嘩啦啦水流如注的聲音。
我把膚嫩霜放回梳妝台抽屜里的時候,我的目光一下子撞到剪刀上,那剪刀冷嗖嗖地泛著幽藍的光澤。我向後閃了閃身體,彷彿在迴避一樁錯誤。
我走到窗前,墊起腳尖,傾斜身子,儘可能靠近敞開的窗口,謗聽廚房裡那隻水龍頭的水流聲,我在自己的空空蕩蕩的房間里,不用真正去看,就能看到那隻寂寞的水龍頭正如同一道細長彎垂的瘦脖頸,涼嗖嗖的水線百折不撓地垂落。
我感覺到,麻木的時間彷彿因那聲音的存在,而有了不間斷的流動感,我也因此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
我急速轉身,拿起剪刀,直奔我床上的毛料褲子,對準平展展的褲腿就是一剪子。剪刀與毛料褲子咬合發出的咔咔嗤嗤的聲音,如同一道冰涼的閃電,有一種危險的快樂。我的手臂被那白色的閃電擊得冰棍一般,某種高潮般的冰涼的麻。
遊戲的快感使我既緊張又愜意。
然後,我像一隻驚慌的兔子,幾個躥跳就離開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