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諾的跳馬(2)
女孩吉諾穿著一件圓形娃娃領的玫紅色開身毛衫和一條相當普通的深藍色牛仔褲。她偏愛玫紅色因為這會稱得她原本雪白的膚色更加光潔,當然,她也沒有更多的選擇,除卻校服之外她一共有三件秋天穿的衣服,出於對玫紅色的偏愛使她幾乎在整個秋天裡都穿著這件玫紅色的毛衫,天氣太冷了也只是在裡面多套件衣服。因為身材矮小,她腳上的淡雪青色和白色相間的運動鞋有點像童鞋,十分可愛。她梳著兩條剛剛蹭到肩膀的小辮子,綁頭髮的皮筋也是艷艷的玫瑰紅色。她的頭有點超出比例的大,而身體平而淡薄,尚沒有開始發育的樣子,說她已經是讀高中的女孩肯定沒有人會相信。男人端詳著她的臉,彷彿想要從她的臉上找到一些熟悉的東西。她有一張尖尖下巴的小臉,額頭有點高,眼窩很深。這使她的臉有十分分明的骨骼層次,幾乎沒什麼肉,蒼白得好像深冬的天氣里整夜都凍在外面的蔬菜。鼻子有點塌,上面起了一層淡褐色的小雀斑。如果她皺起鼻子小雀斑們會像一片來四面湧來的鳥兒一樣棲落在一起。他覺得她的面相併不熟悉,倒是神色很像他的一個故人。男人沒有搭話,雖然他明白她走近的意思,她應該對他充滿寬容的好奇,她想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先開口對她說話。這是一件有些趣味的事情,尤其對於她這個年齡的女孩來說,當發現有個陌生的男子在不遠處饒有興趣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的時候,她感到了一種凜冽如酒精般的冰涼液體注入身體里,她有中嚓的一下被火柴點燃的興奮。這是北方的秋天。校園裡種得是平淡無奇的梧桐樹,空有的高大,卻毫無風情可言,照舊只是在秋天到來的時候例行公事地戴上藏紅色的頭髮。而這一花招,就像是已經無法再換得小孩子信任和歡樂的把戲,在這一季已經可以完全被忽略了。吉諾在這一刻之前其實並沒有深深地研究過她過得生活。她覺得那就像是個一碰就會迸出水來的閥門,她一直能做的也只有不動聲色地看著它,即便覺得它生得像是一顆毒瘤一般令人厭惡,也不敢輕易動它。相對的平靜有時候是十分可貴的。她這樣想。但是這一切在她發現這個男人,並且走向他的時候,都有所改變。也就是說,她這一刻站在這裡面向一個陌生男人,身後是熱鬧的排球場和玩耍的女伴,忽然之間感到了一種哀怨。這種哀怨就像忽然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臉,卻並不急著去護痛處,只是木木地站著,思味著自己所有的苦痛,然後就感到那苦痛越來越多地飛過來,涌過來,像是一時間密密麻麻回巢的蜜蜂。於是就生生地心疼自己,幾乎要掉下眼淚來。她為什麼會如此她自己也不清楚。也許只是在太多的日子裡她都顯得過於平凡,日子過於平淡,像是總忘記化點淡妝再出門的潦草女子,蓬頭垢面地虛度每日。多可恥。她一遍一遍提醒自己,她在一個最好的年齡里,她一定要讓它有點不同。「連一個美好的夢也沒有。」她常常自嘲地對自己說,那種絕望像是酷寒天氣里的漫天紛飛的雪花鑽進脖子里一樣,一絲一絲地刺得她生生的疼。她現在站在他的面前,隔著三五米,看見男人是絡腮鬍子,雙眼皮的眼睛很深很大,他膚色黝黑,雖然開始謝頂臉上卻沒有幾條皺紋。這個男人超過了三十歲,她只能這樣粗略地估測,因為男人的年齡一旦超過三十歲就彷彿逾越了她可以猜度的界限,她根本不能做出正確的評估了。男人穿著一件領子上三顆扣子都沒了的墨綠色毛衣,身下是洗花了的條絨灰褲。他的皮鞋上有泥水,因為沒有下雨附近也只有柏油馬路,她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是,他或者是個花匠也說不定,——其實她是個骨子裡溢滿了浪漫氣息的姑娘,愛情小說里在花園裡種下海潮般聲勢浩大的玫瑰花的花匠一直在她的小腦袋裡翻波騰涌,而不經意出現的陌生人或者忽然之間就會領著一匹上好毛色的白馬笑盈盈地沖著她走過來。而此刻她卻十分擔心這只是個誤會,——他並不是在看她或者他沒有任何話要對她說。她猜想她的身後,那些女伴們已經發現她走了過來,她們一定在注視著她,那種一大片一大片漫過來的目光已經像是巨大而有力的手掌似的推著她,所以她是不能退的。她如果就這麼轉身回去該是多麼尷尬。她等待著,甚至開始用目光鼓勵他,讓他開口對她說話。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