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若夜房間(2)
這個夜晚是三個月以來她第一次外出。當她穿著不合身的大T恤披著缺乏營養的干發坐在BOX酒吧的時候,她忽然覺得世界已經飄遠了,她其實被留在了別的一個什麼地方。她和她那偉大的巨著,已經隔世了。隔世,她並不十分害怕,可是她害怕的是她斷了通向小悠的路,小悠的一切已經漸漸變成沉埋的舊聞,沒有人再提起。她害怕這樣,她害怕所有的人都忘記了小悠,而小悠是一個多麼值得紀念值得憑弔的人呵。她當然不是漫無目的地隨便揀了個酒吧光顧,BOX曾是小悠常來的地方。她跟隨他來過,他們在這裡跳過一支舞,遺憾的是那支舞跳在小悠喝過太多烈酒之後,所以腳步破碎,不平穩,整個過程像是他們在一艘快要沉沒的小船上搖晃。可是她仍喜歡,因為那個時候她靠他足夠的近。莫夕不知道小悠為什麼如此喜歡這裡,可是這種對BOX感到親切和舒服的感覺很快也貼在了她的身上,她知道這是個能和小悠的氣味相遇的地方。她環視酒吧里,看裡面每個人的臉孔,她想著,他們之中會有人認識小悠嗎?可是她覺得那些臉未免太平淡了單調了一些,他們和不上小悠那種高妙的步伐。好幾年已經過去了,他們是另外一群人了,他們佔領了這裡,在小悠和小悠的朋友們離開而這裡沒落之後,一定是這樣。莫夕於是變得失望,索然無味。她決定離開。可是她也不清楚為什麼自己會在已經決定離開之後沒有徑直地走向門口,而是一點一點貼著BOX的牆壁走了一圈。牆壁上有誇張而絢麗的海報和支離破碎的油畫。她記不得從前是不是這樣的,從前的牆壁大概素淡些,她腦中隱隱閃過這樣的念頭。然後,她就在靠近吧台的牆壁上,看到了那些照片。當看到那些照片的時候,她覺得有很多懸念都打開了,比如她自己為什麼會有那麼強烈的衝動要跳上計程車直接來到BOX,甚至連小悠的墓地或者他的家都沒有去,她為什麼要在這個已經變了味道的地方落座並最終站起來仔細地觀察牆壁。照片大概拍的是某個Party,有很多人在舉著藍莓蛋糕或者朗姆酒,有人在臉上花了玫瑰或者匕首的圖騰,有人站在凳子上眺望。這些都可以忽略,重要的是,照片上有小悠。莫夕再次看到了小悠,因為這照片攝於她離開之後,所以照片上的小悠比她走的時候略略大些,是她沒有見過的。此刻就像真人一樣出現在她的面前,真實得令人幾乎能夠發出驚詫的叫聲。她爬上一把凳子,伸直手臂,觸碰到照片,並試圖用整隻手掌覆蓋照片上的小悠。照片上的小悠穿著透明的玻璃紙一般硬生生的上衣,穿了細瘦無比的花格子褲子,他的頭髮豎著而耳朵上全都是洞。他看起來有些過度的神采奕奕,也許是極度疲憊造成的。他的嘴角是微微翹起的,他在跟自己誠懇坦然地打著招呼,她這麼想。她立刻變得激動不已,轉身對酒吧里所有的人大喊:「你們誰認識小悠嗎?」那些人原來輕微地擺動,跳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舞,或者正在隔著紛擾的音樂把嘴巴貼在別人的耳朵上努力表達自己的觀點,還有人正要推門離開,他們都回過頭來,看著這個跪在高腳凳上的女孩,她躲在大棉恤里,只是露著一個亂髮的腦袋。她的臉很尖,眼睛的部分凹陷而黑得出奇,瘦得像是淡薄的一片兒。他們沒有答她的話,幾秒鐘停頓后,又各自回過頭去做自己剛才正在做的事情。「沒有人認識小悠嗎?」她又喊,手指噔噔地敲著牆壁上的照片。這次沒有太多人再回過頭來看她——酒吧里喝醉的女子總是千姿百態,沒有什麼可稀奇的。莫夕敲著牆壁,骨節生生的疼,而聲音卻淹沒在嘈雜的音樂里。她一直喊到精疲力盡,都沒有人再回過頭來看她。她終於泄了氣,手仍舊搭在牆壁上,輕輕地撫摸著小悠的紙片兒身體,發出一種潮汐逼近的劇烈喘息。過了很久,莫夕才從椅子上跳下來。她衝到吧台,把手臂架在吧台上,對站在裡面的侍應生說:「那些照片,——就是牆上的那些照片,是誰照的?」侍應生看了她一會兒,淡淡地說:「好像是個到處旅行的男人。」「貼了多久了,他還來嗎?」她急切地問。「也沒多久,他啊,說不準。」「那麼,」她舔了舔嘴唇,說,「你能聯繫到他嗎?你能嗎?」「呃——」這個正在擦拭酒杯的男孩想了想,「應該能,他算是固定的顧客,在我們這兒有存酒,所以應該有聯繫方式。但是——你有什麼事找他嗎?」「噢,是的,很急很急。拜託你幫我聯繫上他好嗎,拜託你。」男侍應也許注意到了,女孩在哀求的時候,全身都在發抖,用一種異乎尋常的顫音在說話,他並沒有特別在意是因為他以為女孩只是太迫切地想要找到拍照的人。「好的。」侍應生說。「那麼你幫我約他,明天,明天晚上來這裡見面,好嗎?就這麼定了——我沒有聯絡的電話,但我明天一定來,讓他也來。謝謝你了,謝謝。」女孩語無倫次地說完這些話,就很快地從大門裡出去了。2.拍照的男人和一場未盡的傾訴其實第二天,女孩一清早就來到了BOX,沒有電話的人總是擔心錯過了約會,這是可以理解的。她來的時候BOX還緊閉著大門。她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天空還像是月經末期的女人,不時地落下一點來,讓人心情煩躁。她今天特意梳了梳頭髮,但是衣服沒有換,她沒有別的什麼衣服,從家裡逃出來的時候就只穿了這一件,為了讓它保持潔凈,她在自己的房間里的時候,只是穿胸衣的,把這唯一的衣服晾在窗戶前面。現在她的頭髮被這淅淅瀝瀝的小雨淋濕了,甚至比昨天還要糟糕。她縮在門口睡著了,因為BOX一直都沒有開門,她越來越懷疑昨天夜間發生的事情是否是真實的,她甚至想起了鬼故事,她想起夜晚迷失在荒郊的書生,投宿農家並結識美貌小姐,度過了美好難忘的夜晚,而次日醒來卻恍然發現,自己睡在郊外的荒草地上,沒有村落也沒有任何人煙。她在絕望中睡去,她想,如果這一切只是一場幻覺,那麼她也許註定尋覓不到和小悠有關的點滴細節,就像坐在破碎的大冰塊上漫無目的地漂浮,完全是孤立的,她和她僅有的關於小悠的小說記載。所以睡過去倒是一種解救,這是她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慣用的解決問題的辦法。過了很久,她被人輕輕地拍醒了。她迷迷地睜開眼睛,她還倚著BOX的大門,那是真實的木頭,沒有消失。她的眼前站著一個平頭的中年男人,此刻他正彎下腰探身看著她。他的鼻子頭是圓形的,莫夕一向對於這樣的鼻子有莫名的好感,她覺得這是一種寬厚大度的象徵,她隱隱地記得她的父親應該是生得這樣的鼻子。而她和姐姐一點也不像他,所以她們也都沒有父親的品性。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