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人們都已長眠山下(4)
「唔,沒有的,也許昨晚有些興奮和緊張,不能入睡。」她慌忙說。「嗯,不過在我看來你一點也不需要緊張。一切都準備好了。」他說。她望著他的臉,忽然覺得他是多麼天真的人。她抽回手,攥住禮服,對羅傑說:「我進去換禮服了。」「是的,穿上給我看看吧,我多想看看呢。」她男人說,他說話總是一副意興盎然的樣子,微笑像是用很長很長時間腌制出來的,已經滲進臉部的每一塊肌肉和每一根神經。然而她卻感到,一旦她回過頭去,立刻就忘掉了他的臉。她抱著禮服進了她的卧室。她剛一關上門,次次就說:「這是十分滑稽的婚禮,快點結束它,跟著我走。」「不行。」她搖頭。「他看起來像是一隻高大笨拙的熊。他一定不通音律不懂文學,他決不可能給你你想要的那些。」「可是次次,那些對我都不再重要了。你走之後那些就對我不再重要了,我可以不看書不聽音樂,就像和從前的世界徹底隔絕了。」她苦澀地說。她在他死後一度陷入一種徹絕的死寂中。像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上來掩住了耳朵,蒙上了眼睛,從此在一個完全盲失的世界里,她問自己,她要做什麼,他走了,那麼她接下來還要做什麼。她去了他的家。她進了他的房間。她甚至翻看了他的日記。她想知道他為什麼忽然決定去死。這是一個迷,對所有的人來說。因為此前毫無任何徵兆,甚至沒有一絲不尋常。他沒有遭受任何打擊沒有遇到不能克服的艱難。相反的,他因為幾張想法奇特的攝影照片贏得了他們學校的攝影大獎。他雖然對於那隻作為獎品的鍍銀手錶一點也不在意,可是他的照片卻被洗得很大掛在他們年級的走廊里。他走過的時候還是斜起眼睛看了看,她注意到。然而除此之外生活再無任何不尋常。可是這十七歲的少年忽然用圍巾弄死了自己。她仔細地看過他的房間之後,肯定圍巾是他從箱子底下翻出來的,這圍巾大約是屬於他十五歲的,她記得他已經有兩年冬天都沒有戴過。可是他卻把它從箱子底下翻了出來,並且委以重任。她把整個房間都仔細看過很多遍,卻仍舊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觸動了他,使他忽然決定去死。然而令她十分失望的是,他的日記里沒有提到她半個字。可以說,他的日記十分乏味,只是記錄了他每日里閱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或者他上學路途中看到的動植物。他對於動植物外貌的狀描,卻是格外感興趣。通常對於一個尋常的螞蟻洞就可以寫上大半頁。在日期為五月末的一天,次次在日記本上抄寫了艾略特的《荒原》。他沒有抄完。她忽然記起,那日他給她朗誦《荒原》,第二日他清早來到學校的時候,顯得異常疲倦。對此,他對她說,我連繼續抄完《荒原》的力氣都沒有了。幾天之後他就死了。其實她在看過次次的日記之後只是隱隱的失望,卻也並沒有十分吃驚。因為次次本來就是這樣一個古怪的人,他喜歡自己和自己說話勝於同別人聊天,他喜歡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勝於出去旅行。他對於大家普遍關心的事物常常表現得十分冷漠,可是卻對微乎其微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兒顯現出十足的樂趣。他一直沒有什麼朋友除了她。甚至他的父母,對於他的死雖然十分難過,卻並沒有過分驚訝。從小到大,他們帶他去看過多次心理醫生,先是因為他到了4歲仍舊不開口說話,而事實上他並不是沒有這個能力,只是沒有這個興趣。就是說,在他看來,對話的溝通是沒有什麼樂趣可言的,所以他寧可保持緘默。大人們用了很多方法,逼迫他引誘他,他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十分細小並且倦怠。後來他們帶他去看醫生又因為他不想出門。一步也不想踏出他的房間。他對於外面究竟是怎麼樣的沒有任何興趣。他認字之後愛上了讀書,於是他就更加喜歡把自己關起來,讀各種稀奇的書。醫生又花了很長的時間——事實上與其說是醫生的治療奏效了倒不如說是他終於不能忍受醫生每日里來打攪他,他終於走出了家門。他死去之前最後一次去看醫生,是因為他用剪刀剪指甲卻總是剪破手指,起先大家都以為是他不小心為之,後來漸漸發現,他每次專心致志地拿起剪刀給自己剪指甲的時候,都會剪破指頭,看著血汩汩地湧出來卻好像沒有感覺。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