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水城的鬼事(1)
一宿水城一直流傳著無頭鬼妃的傳說,那也許是個並不高明的故事,不過城門口說書的盲老人數十年都說著這一個故事,動輒還扯上身後的城樓,以及城東邊那塊叫做東市的地方,所以總還是有停下步子的人,丟進盲老人身前的小銅盆里一塊半塊的銅幣,樂呵呵地聽到天大暗下來才意猶未盡地回家去:那日皇帝終於發現了這天大的秘密,原來他最寵愛的愛妾竟是個女鬼。那夜他腹痛,半夜醒來,迷朦中發現睡在他旁邊的愛妾沒有與他並排躺著,而是整個身子都縮在被子裡面。皇帝心道愛妾定是做了噩夢,他揭開那錦絲被卻見被中裹著的是一個無頭女子的身體,從脖子出斷來,上面是一個平滑的肉身截面,毫無傷口,也無鮮血流淌。皇帝當下大驚,面無血色,一骨碌跌下床來,嘴裡大叫:「來人啊,來人啊!」三更天的福和殿里已經聚滿了人。丫環,大臣,太監,御醫,還有來看熱鬧的別宮妃子。人多了大家倒也膽子大起來,皇帝命人把這女子的身體放在殿中央,年邁的御醫哆哆嗦嗦地走上前去給那個女子號了號脈,稟報說與一般女子並無異常。眾人只見這女子除了無頭之外,宛然是一熟睡中的尋常女子:時而翻身,側身,時而蜷曲雙腿,甚至左手給右手抓癢。滿屋子人都看得屏息吸氣,目瞪口呆。皇帝的六歲小兒子膽大過人,他衝到那女子旁邊,伸出手,碰了碰那缺失頭顱的脖頸,大聲說:「這裡也是熱的!」他奶媽嚇得魂飛魄散,連忙把他抓回來,眾人也都心驚膽戰。這時皇帝忽地回過神來,大聲宣旨道:「快,快,快,快把蓮花觀的**師請來!」**師果真是**師,他撥開圍觀的人群,來到殿中央,看見這無頭女子,微微一蹙眉,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女子,掐指算了片刻,便領會了天意般的微微頷首。他轉頭對皇帝說:「陛下,這只是區區一女鬼而已,陛下不必擔心。」皇帝連連發抖,推後幾步,顫聲道:「她,她可是來謀害寡人?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道士回身輕瞥了一眼那女鬼,轉身向黃帝回報:「這女鬼似乎並無謀害陛下之意,如若是,陛下又安能平安至今呢?但是當下之際還是除去女鬼為妙,趁她還未成大氣候。」皇帝忙問:「如何除去這女鬼呢?」道士微微一笑:「很簡單,只需口徑大些的一隻碟子而已。」皇帝忙傳御膳房送來頂頂結實的大碟子一隻。道士接過碟子,用袖子擦拭了一下,然後把碟子反扣在那女子和頭顱相連的脖頸處。然後道士命自己帶來的兩個道童一左一右用那碟子壓住女鬼的脖頸。道士又說:「陛下,您只需多譴幾個人與我這徒兒交替,二十四個時辰之內令碟子莫要離開這女鬼的脖頸,她的頭飛回來時便不能重新長上,二十四時辰內身首異處,這女鬼的頭便再也不能復原上去,頭和身體也就分別死去了。皇帝大喜,連忙加派了人手,眾人也都轉為喜色,稱這蓮花觀的道士果然是得道的**師。二聽過這鬼故事的人都說,這故事長久不衰的原因正在於,那講故事的盲老人大約是為了製造可怖的氣氛,他講到這裡總是戛然而止,煞有介事地說:剩下的事兒啊,便不是我能講得出來的啦,你們且閉上眼睛,安靜地沉著心,那冤屈的女鬼自會幽幽地走出來和你說她那故事。你原本是不相信他這可笑的說法,可是當你閉起眼睛來的時候,當真能看見樹梢動起來,一黑髮背影掛在樹梢上,身體可隱可沒:我通常是在二更時分離開。在這個時刻,我會自動醒來,眼睛熠熠生輝,身體里的每個細胞都像一顆泡熟的米一樣得到新生的芬芳。我左面的男人睡得正熟,我把從他的身子下面壓著的手臂拽出來,然後用兩隻手臂抱住頭,用力向上拔一下,頭和身體就沒有任何痛感的分開了。最令我得意的是,我的身體和頭部之間宛如有一個極有效力的吸盤,所以即使它們彼此分開了,也都有著賞心悅目的光滑截面,決然不會有任何傷口,血也不會留出一滴。我通常都把身體留下繼續睡覺,只帶頭出去。它很輕,帶著緞帶般順滑的黑髮,可以在空中飛,像個施了魔法專去蠱惑人的風箏。我無比雀躍的心情總是不能使我的頭顱飛得平穩。我的頭顱上下顛簸,還曾將纏綿的發絮扯在了樹梢上。可是我不會疼,我不會疼是因為我深知我前世的疼痛全部聚集在了我的身體上,它千瘡百孔抑或帶著不可思議的臭氣,此刻都和我無關,我只需要和我的頭顱在一起,它不僅乾淨而且早已將所有深埋痛感的神經抽去,它總是像一個美好的垃圾處理器一樣把我一遍又一遍提起來的記憶按下去,搗碎,再銷毀。有關夜晚的行跡我並沒有諱莫如深。我喜歡說,和鳥也說,和樹也說,和蟲子也說。當我那顆跳躍的頭顱穿過樹林的時候,經常會有年邁的鳥責備我:「呦,這樣就跑出來,要做什麼去,嚇死人呀?」「我只是看看我丈夫呀,別人我才懶得去嚇,你們不要多事吧!」我翹翹嘴巴,大聲反駁回去,然後就繼續目不斜視地向東市飛去。我不管了我不管了,我只要去東市看丈夫,每一個二更天我都得去。從這個角度你就能看到,月桂樹的這條靠近窗欞的樹枝幾乎是水平橫亘在這裡,它寬闊而平滑。我的頭顱一越而上,停在了這根樹丫上,搖擺幾下就安頓了下來。每個夜晚,我都在這裡度過。這是幢失修的一間舊茅屋,三十年前弔死過一個委屈絕望的女子,四周都氤氳著一種鬼們喜歡的冷颼颼的腥味,我吸氣的時候就覺得爽心,況且,這裡還住著我最心愛的男人,我真的沒有理由不喜歡這裡。然而面對這寥落荒涼的東市荒郊,我又不得不想起我丈夫的這一生是多麼貧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