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衛(春秋 魯定公十四年)(1)
與衛靈公的第一次談話,並不投機,孔子深感沮喪。衛靈公一見面,便問他遣兵布陣之事,特別問他對回字雙矩陣和品字三三陣的看法,讓他甚為尷尬。
他知道,宋有
「鵝」陣,鄭有
「魚」陣,楚有
「荊戶」之陣,衛有
「支離」之陣,但回字雙矩陣和品字三三陣,卻從來沒聽說過,沉吟了許久,他才字斟句酌地回答:「軍旅之事,未嘗學也;不過,要是問祭祀時,祭器的擺放,人員的站立,禮儀的程序,我還是聽說過一些。」接著,又是一段難堪的靜默。
後來,還是他打破了靜默,「治國憑仁德,若無仁德,國得之,亦會失之;有仁德必有禮樂,若無禮樂,民從之,亦會違之。俎豆之事,祭祀之禮,顯仁德,興禮樂,意義深遠……」說著說著,他停了下來,發現衛靈公望著窗外,全神貫注,順其目光望出去,只見天空中正飛過一群大雁,排成一個人字形,向南而去。
衛靈公發覺自己的失態,趕緊收轉目光,回過神來,堆出笑容,說:「說得好,說得好,是人字,哦,不,是仁德,仁德……」孔子知道自己應該告辭了。
諸侯中,無論年紀還是資歷,衛靈公都是最老的。七十多歲的人,腦子雖有些糊塗,但身體老當益壯。
在位近四十年,國家雖治理得不太好,但從政經驗極為豐富。他問孔子布陣之事,倒並非有意為難,而是弄錯了對象。
那天,除了見魯國賓客外,他還要見一個齊國大夫,兩位晉國降將。訪客一多,就弄混了。
當時,齊、衛聯手,一起討伐晉國。邯鄲一帶,正有戰事。大家都在猜雙方的陣勢,想賭一把輸贏。
自離了魯國,孔子師徒數十人,一路西行,直奔衛國。周邊國家,齊是敵國,自然去不得;莒、滕、曹、宋,實在太小,去的人多了會擠不下;楚、秦、晉、燕,有點太遠,怕一時走不到;吳、越之間,戰事連綿,路不好走,去了就要當難民;算來算去,最好的去處只有衛國。
一到衛都,就感覺帝丘城裡的氣氛,有些詭秘。衛靈公老了,身後之事早在別人的算計中了。
宮裡朝中,隱隱有了兩派,漸成水火之勢。太子蒯聵,冊立多年,根基漸深,羽翼日豐,身邊更有一批擁戴者,儼然形成了太子黨。
他年輕而位尊,位尊而氣盛,目中揉不得沙子,自然更不會有人,為此得罪了不少朝中老臣。
夫人南子,是宋國美女,也是太子的後娘,美艷驚人,又有思想,是集美貌和智慧於一身的珍稀之物。
她嫁到衛國的時間不長,但在年邁的衛靈公跟前,憑著嬌嗔俏罵,情挑柔笑,耳鬢廝磨,枕邊遞話,其影響力與日俱增。
加上她善解人意,有求必應,對太子懷恨的朝臣和四方求官的客卿,一時蜂擁而至,爭出門下,成了夫人幫。
衛國的國事,漸漸由她在帷幄之中運籌了。孔子走時匆忙,到了衛都,宮中沒有疏通,城裡無所依託,只能先在子路妻兄顏濁鄒家裡落腳。
顏濁鄒是個屠戶,每日在集市上殺豬賣肉,做得久了,有了威信,時常替人安排攤位,調解糾紛,不免也收些費用。
他生性偏好熱鬧,吃飯又喜人多,更難得的是,對讀書人有一份天然敬意,見子路帶著博學多聞的夫子來家,又跟著來了一大群識文斷字的士子,十分歡喜。
晚上,他親自殺了一頭豬,備下幾席酒菜,招待客人,又特地開了一壇肉糜,說是子路平時最愛吃的,一同饗客。
當晚,顏家騰出了側院,把眾人安頓下來。院子不大,房子也小,但打打地鋪,幾十個弟子們倒都能睡下。
只是幾輛馬車讓人犯難,馬無廄,只好拴在院里,當庭拉屎,時有臭氣沖鼻;車無棚,只好停在街上,任日晒雨淋,日子一長,漆落色暗,木朽銅銹,不成樣子了。
後來,這顏濁鄒受了文化熏陶,竟要拜夫子為師,入門當弟子。孔子知其資質尚缺,又有江湖背景,有些猶豫,可轉念一想,在人家這裡打擾多日,好吃好喝,怎好意思拒絕?
再說,自己一向主張
「有教無類」,多些各行各業的弟子也應無妨,想想就決定收下。顏濁鄒日後雖未入七十二賢人之列,卻也是三千弟子之一。
他跟夫子學《詩》,第一首
「關關雎鳩」很快就背了下來,但總把那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錯成
「君子好」。別人糾正,他還不改,以為
「好逑」不對,「好」才說得通。衛靈公不久派人來探詢,問孔子在魯時的奉祿是多少。
孔子雖然一直教導弟子們,君子謀道不謀食,卻也深知,君子無食,自然無法謀道,便如實回稟,說自己在魯的年俸,是粟米六萬。
衛靈公也不討價還價,立即如數奉上。六萬俸粟,在魯國時,是自己一家三口吃,日子過得還寬裕,現在有幾十張嘴要填,且皆是壯丁,不免有些拮据。
謁見衛靈公,談話不知所終,亦無結果,讓孔子一籌莫展。衛國朝中,舊識有大夫蘧伯玉,是一個君子,為人行規舉直,外圓內方,可惜,幾年前過世了,幫不上忙了。
弟子中,有人建議去見太子蒯聵,有人主張打通夫人南子那裡的關節,但他以為都是旁門,不是正途,萬萬走不得。
他堅信,求仕謀官,講究的是溫、良、恭、儉、讓,最好是讓國君自己悟出你是人才,請你來當官,反覆謙讓之後,才能應允,好像是力有不逮,勉為其難。
當然,這一套慢一點,容易錯過機會。如今,時興直截了當,見面自薦,伸手要官,但這官也該當著國君之面來要,不可背後做些動作。
這是起碼的君臣之道,也是基本的組織原則,不容變通。再說,宮裡情勢複雜,關係交錯,見了太子,就會得罪夫人;見了夫人,必然得罪太子;真是有門有路,也不知如何走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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