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弟子(編年:孔子30歲)(1)
公子仲孫閱趕到杏壇去聽仲尼授課,到晚了,院子里已擠滿了人,或坐或蹲,或站或立,有爬牆的,還有上房的。
仲孫閱好不容易才從門外擠進去,一身錦衣,蹭了不少灰土,撣也撣不掉,但在滿院短褐粗衣中,還是顯眼奪目。
這時,高高坐在杏壇上的仲尼已經開講了。所謂杏壇,就是仲尼自家院子里的一個土堆。
土堆被墊高,上面整平,置了一塊大圓石,算是築了一個壇。土堆旁邊有棵銀杏,新植不久,樹榦細長,陽春之月,枝葉扶疏,新芽才綠,子實微露。
那壇因在銀杏樹之下,便稱為
「杏壇」。仲尼的博學之名,在季府的馬夫、廚師、門衛、庫管中,本來就有口碑,備受敬仰。
大家聽說他在家築壇講學,以為辦了識字班,紛紛報名,唯恐錯過。第一批來聽課的,都是在季府和仲尼先後共過事的雜役夥計們,有趕車的顏無繇,有做飯的曾點,還有看門的閔損,掃地的冉耕,守庫房的琴張,另有一個幾天前剛從街上撿回來的名叫子路的野孩子,眾人拜他為師。
因都是熟人,仲尼不好收費,就要大家交點米、面,象徵一下,算是學費了。
要是正規的話,弟子拜師那是要交
「束」的,就是貨真價實的干肉。來聽課的人中,只有公子仲孫閱是富貴人家的子弟。
父親孟僖子死後,哥哥仲孫何忌襲了爵位,他便搬出家,在南宮另住,漸漸就以南宮為姓氏了,大家尊他為
「叔」,還怕不敬,又加了一個
「敬」字,稱呼就成了
「南宮敬叔」,雖然,他那時才二十多歲。那年,從周京雒邑問禮歸來,一路上,他和哥哥一直在爭論老子最後那齒舌的啞謎。
哥哥仲孫何忌認為,老子的意思是唇亡齒寒、齒落舌冷的意思,沒了唇,齒寒;沒了齒,舌頭會更冷。
他不同意,說大師根本就沒提到唇。哥哥說:是沒提到唇,但可以推理出來嘛。
這裡面有邏輯。不是這意思,你說是啥意思。他說,是禍從口出的意思。
牙齒雖硬,卻管不住舌頭;沒了牙齒,就更管不住舌頭了。仲尼一路神思恍惚,無言無語,這時忽地冒出一句:「牙齒不行,只能靠舌頭了。」
「是說吃肉嗎?」他們兄弟倆不明白,一齊發問。仲尼搖搖頭,說:「不是吃肉,是在說道呢。天下之道,雖在君子一邊,可誰又信之?諸侯爭霸,是征伐,憑的是兵馬刀劍,武裝到牙齒;君子行道,是舌戰,憑的是義正辭嚴,三寸之舌劍。齒者,天下之至堅;舌者,天下之至柔;大師之意是,天下之至柔終勝天下之至堅,齒落而舌在……」說著說著,仲尼若有所思起來,豁然頓悟,大呼道:「懂了!懂了!」
「懂什麼了?」仲孫兄弟更加糊塗。
「大道之行,始於舌下!」仲尼說。回到魯都,仲尼辭了季府里的差事,就開始設壇講學,聚眾授徒。
那天,仲尼授課,教大家先識
「仁」字。仲尼說
「仁」,就是二人,說的是人與人的關係。於父母,就是孝;於兄弟,就是悌;於夫婦,就是愛;於子女,就是慈;於君王,就是忠;於朋友,就是信;於他人,就是誠。
總而言之,「仁」的原則,就是
「忠」、
「恕」二字。
「忠」是盡己,就是盡心儘力,全心全意;
「恕」是待人,就是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如何才能做到
「仁」呢,說起來,也很簡單,就是
「克己復禮」四個字。內為克己,即抑制慾望;外化為禮,即非禮勿為。
天下的道理,經仲尼這麼一梳理,立即變得條理清楚,絲絲入扣。滿院的人,聽得茅塞頓開,心境明亮,立時覺得自己離君子不遠了,連院外的雞鴨,也頻頻點頭,規規矩矩,不再亂喊亂叫。
一樹銀杏,更是在不知不覺中,葉果滿枝,如花似蕊,繽紛無限。仲尼一講就是幾個寒暑,春風雨露,日精月華,盡在其中。
來聽課的弟子,越來越多,院里院外,大班小班,眾人聽得如醉如痴,都像中了邪一般。
授課之餘,仲尼帶著弟子們去瞻觀太廟,教大家識些禮器,像鼎、、簋、鬲、俎、豆、釜、鍾、,以及鍋、碗、瓢、盆等等。
那時,顏淵只有五六歲,見到一種懸而中空的器皿,以為是玩具,不肯移步了。
仲尼因材趕緊施教,告訴他:「這是欹器,虛則斜,中則正,滿則覆,體現了做人之道。」幼小的顏淵,聽了似懂非懂,但他長大成人後,做人一直謙虛謹慎,也許和這次童年啟蒙不無關係。
仲尼和弟子們也曾登泰山而小天下,體驗一下壯志凌雲的感覺。那日,從山中歸來,途中遇見一婦人在墓前啼哭,甚是凄苦。
子路上前勸慰,那婦人說,自己的公公、丈夫、兒子都被山中老虎吃掉了,自己怎麼能不傷心呢?
仲尼聽了,關切地問,幹嗎還不趕快離開這裡呢?婦人抹著眼淚說,山裡沒有苛政啊!
仲尼聞言,長嘆了一聲,轉身對後面的弟子們說:「記住啊!苛政猛於虎。」說完,怕弟子誤解,又加了一句,「說的是老虎,不是陽虎。」仲尼為師日久,人漸老成,完全是一副老師的模樣了。
弟子們尊稱他為
「夫子」,不再
「仲尼,仲尼」地亂叫了。一日,出南郊,過沂河,仲尼見河水滔滔,滾滾東逝,心中忽有所動,驚覺時光如流,感嘆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想起歲月荏苒,自己年已三旬之上,學而未用,不免有些傷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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