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父母(編年:孔子7歲)(2)
城裡的廟會,人山人海。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熱鬧的場面:人們載歌載舞,盡情歡娛,還有舞龍的,划旱船的,騎竹馬的,踩高蹺的,表演雜耍的,一片喧鬧歡騰。她玩得高興,忘了時間,快到傍晚時,才想起回家。回家的路上,經過路旁一座小山時,他勒住馬。她知道,那山離家不遠了。他說,上山歇息一下吧。在樹林中的草地上,他脫下皮甲,讓她躺下。她興奮得有些暈眩,滿腦子裡還是彩旗艷幡,響鑼急鼓。他又脫下棉袍,蓋在她身上。她感到了棉袍上的體溫,也嗅到了濃濃汗味。太陽慢慢落山了。斜射進樹林的陽光越來越淡。不時,有幾聲鳥鳴,回蕩在空空的山野間。後面發生的事情,無論如何努力,她都回憶不起來了。記憶裡面好像有一個黑洞,所有細節被吸了進去,消失在無意識的深邃之中,留在腦子裡的,只是強光般的空白和一些斑斑點點的感覺。有時,她恍惚覺得,是自己飄浮在暈眩里。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身子像是在馬背上飛奔,越來越快,漸漸騰空起來,向遠處的山峰飄去,變成了一朵雲,慢慢散開,散開……有時,她恍惚覺得,是他突然狂暴起來,把她緊緊抱住,按倒在地上。她掙扎著,手推腳踹,而他像猛獸一樣,力大無窮,怎麼也推不開。她感到下衣被撕開,頭被裙服罩住,身上壓著的是他巨石一般沉重的身子……一切好像又都不是這樣。她隱約記起,是他在自己面前跪下,拉著她的手,說:「給我生一個兒子吧!」他告訴她,家裡的妻,沒有為他生下一男半女;娶了妾,生了一個兒子,卻落下了跛腳之疾。他年過半百了,想要一個兒子,要一個健康壯實的兒子。他說:「你一定能生出一個好娃來。」她被這句話感動了,一下子什麼都不顧了,也什麼都不怕了。終於,在落日時分,她疼得叫出了聲。她躺在那裡,從迷亂中漸漸清醒過來,心裡充滿了羞愧。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只感到犯下了罪孽,將來逃不脫上天的懲罰。上天的懲罰,很快就來了。十個月後,她帶著滿月的嬰兒找到了他。這時,她才知道,他姓孔,名紇,又叫叔梁,人稱叔梁紇,是陬邑的守城將軍。他勇武過人,力大無窮,一次攻城之役,曾用雙臂撐住懸門,讓兵馬長驅直入,成為鄉里的英雄。懷孕的時候,她沒有去找他,也沒有告訴任何人這肚裡孩子的親爹是誰。躲在家中,她要忍受父母的抱怨和責怪;出門在外,又會被村裡人譏笑。她不敢把孩子生在家裡,臨產那天,就躲進了尼丘山下的一個山洞裡,在那裡偷偷生下了這孩子。孩子生下來后,她才去找他。她要讓他知道,她給他生了一個兒子。當孩子抱到生父面前時,她見到的已不是那個當年躍馬弛騁、身姿矯健的將軍了,而是一個鬚髮皆白、百病纏身的老人,躺在榻上,虛弱得支撐不起身子來了。衰老的病容讓她幾乎認不出他來了。他那曾托起過懸門和環抱過她的粗壯雙臂,如今又瘦又細,肌膚萎縮,發黑潰爛。她心裡一片幽黑,像那個夜晚,充滿了驚恐。她知道這是上天的懲罰,他逃不掉,自己也逃不掉。「給娃起個名字吧。」她在床榻前跪下,雙手托起哇哇哭著的嬰兒。他睜開了渾濁的眼睛,側過頭來,看著自己的兒子。那男嬰止住了哭聲,也睜開小眼,好奇地望著自己的父親。「好,好。兒子,兒子。」他氣虛聲弱地說,好像挺高興,頓了一會兒,問道,「那山叫什麼來著?」「尼丘。」「尼丘?好,這娃就起名為丘,小名叫尼。他是老二,就叫仲尼吧。」他劇烈地咳喘起來,歇了一會兒,又說,「長大后,讓他照顧好哥,別讓人家欺負。」他再也沒能從病榻上起來。來年開春的一個深夜,長年累月咳喘不停的他,突然不咳不喘了。家人過來一看,見他四肢攤開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趕緊用棉絮放在鼻前試試,沒有一絲氣息了。他死的那天,她抱著三歲的仲尼,離開了陬邑的孔家,回到昌平老家。孔家的大娘施氏,不許她參加葬禮,後來也沒人告訴她他人埋在了哪裡。孔家的人不願收留他們,當然更不想將來讓她和他合葬在一起。家裡父母雙亡,籬院破落,草屋塵封。鄉里老屋住不下去了,她帶著三歲的仲尼,再一次去了曲阜都城。在城西南的一個小巷盡頭,尋到一間依牆搭建的小屋,孤兒寡母,便在那陋室中,過起了艱難的日子。她靠織布為生,拉扯著仲尼,看著他一天天長大。她心裡一直想著那逃不掉的上天懲罰,不知什麼時候就要落到自己頭上。她靜靜地等著,心裡只求上天能夠放過仲尼。纏住的梭子解開了,織機又開始「吱吱」地響動起來。那邊,仲尼把一個木片削成的牌位端端正正地擺放在祭案上,上面沒有字,她知道,這是他為父親做的牌位。她沒有再和孩子提起他的生父,她想忘記他,這孩子卻記著他。幾年後,她得了一場急病,人就像一朵殘花一樣,迅速枯萎了下去,眼見著不行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