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她猜想,拿回了泥軀,不是擺在院里便是房裡,兩處都去瞧瞧,她領在前頭,帶著翎花先往院里走,突地,一聲慵懶男嗓,透過不遠窗扇——
「福佑。」
翎花與福佑乍驚,以為被發現,兩人迅似飛兔,縮身往石山後頭躲。
「來了。」廚房匆匆閃出一道身影,走得很急,遠遠趕抵,不敢稍有怠慢。
那面容,那聲音——正是李福佑的泥軀。
「倒杯茶來。」不見男人容顏探出窗,只聽熟悉的溫潤嗓音續道。
「……」翎花驚訝之後,不安地轉向福佑,可福佑神情未變,望著走遠的那個自已,眸眨也不眨,沉默得好平靜。
泥軀福佑很快折返,手裡端穩茶盅,一襲淺綠色長裙滾銀絲,嫩苗那般青翠,裙擺拂過階廊,跫音輕作。
那是某一年生辰,梅無盡問她想要什麼,新衣裳是她能想到,最奢侈的東西,她在世為人時,不曾擁有過一條新衣,總是拾鄰人不要的、補丁的,在她心目中,新衣裳是最珍貴之物,弟弟新年穿著新棉襖時,看起來好精神、好開心……
所以當梅無盡開了口,淺笑對她說:提看看,我能成全你。
而聽完她的要求,他不像爹娘皺眉斥她不懂事、不會替家裡省錢,反倒笑容加深,說:這麼不貪心呀?喜歡什麼顏色呢?
她得到的,正是這件嫩如新芽的美麗衣裙。
她好喜歡,捨不得穿,記憶中只在當天穿了一次,便小心翼翼洗凈、哂暖,收妥於箱子里……
現在,穿在另一個「她」身上。
不知是否藏得不夠好,忘了密實避開日芒,福佑魂魄被曬得有些暈眩……以及刺痛。
同樣的日光,落在泥軀福佑身上,卻明亮漏耀眼,她發扎辮髻,簪上嫩色鮮花,唇邊一抹溫馴笑靨,明明與她同樣容貌,又清楚能分辨兩人不同。
她素來最不擅梳髻,自小沒太多閑功夫去細細梳理長發,總是胡亂綁綁了事,那繁複的髻型,是梅無盡好心情時招她過來,替她梳成才有的……
泥軀福佑端茶進屋,便沒再出來了。
「走吧。」
末了,福佑談淡開口,聲音還算持平。
是該走了,這就是答案。
有她沒她,有何差異?誰都可以變成「福佑」,誰都能成為他的「愛徒」。
回去的路上,翎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到打嗝,反倒是福佑安慰她,真弄不懂……被取而代之的苦主都沒哭了,關你屁事的旁觀者卻凄凄慘慘直掉淚。
「都怪我——為什麼要勸你來——早知、知道就不來了——」翎花好自責。
全是她的錯,錯在她以為梅無盡會有一些些良心,誰知道,他真把她那天的挑釁吠語——她的身軀你帶走!愛找哪條魂魄就找哪條魂魄塞進去,一樣就是個「李福佑」,如你所願,要多乖巧便多乖巧!坐實了!
「倒也還好,知道他找到人照料他起居,我就不用替他操心。」這句話,有幾分違心、幾分真心,福佑自己也不明白。
一方面,看見他日子照舊,舒心慵閑,使喚人倒茶端水,不因缺少她而不便,感覺失落;另一方面,又覺得……如此甚好。
她離開他,從來就不是想見他過得不好,那般自私的想法,她沒有。
「他仍肯將那具泥軀留在身邊,代表我的長相……順了他的眼緣吧。」至少,她還是有些可取之處。
是哭,想到她以前也曾被師尊視為替身,心裡痛楚猶存,可今日,見到正主兒遭替身取代,才知道,無論正主兒或替身,都有自己獨嘗的煎熬。
「不哭,沒事兒的。」福佑被她哭到已無傷感之心,明明脫離了泥軀,魂魄擁有流淚的本能,她卻絲毫沒有淚意。
「要哭,也得先把我送回去再哭,我繼續在這兒待下去,很快就散了……」
翎花這先發現,福佑半具身軀,在陽光下,徐徐蒸融——
【第十六章落殤】
「福佑。」
梅無盡喊一聲,立刻有人上前,雙手乖順搭在身前,螓首壓低低的,靜候他下一句吩咐。
「替我挑幾本書來。」
「是。」領命后,動作分毫不敢拖延,速速去辦。
梅無盡略揚眸,凝望那熟悉背影發怔。
背影是很熟悉沒錯,畢竟是同一具泥軀,每根寒毛、每寸肌膚,甚至發間味道,確確實實為福佑所有。
當日他抱她回來,見泥軀漸呈乾涸,便用自身法術,往泥軀里灌入一道仙息,由仙息繼續餵養泥軀,讓它保持堪用狀態……這樣做,有何意義?他默默自問。
守著這具泥軀,也等不回散去的原主魂魄。
他跑了一趟冥城問過,脫離泥軀的福佑,是否回到冥城,文判直言道:她已由冥城除名,不歸此處管,生死輪迴再無她一份。容他提醒提醒霉神天尊這老人家,造成此情此況,多賴您的陰魂不散。
再無她一份,若魂散了,就真的……散了,變成什麼也沒有的虛無,茫茫天地,飄渺煙塵,亦尋不著她一絲。
泥軀替他搬了疊書回來,擺在他探手可及的小几上,挑的書都不錯,醫知概要一至十冊,中間連貫,半本不漏,夠他讀個三天三夜。
以前福佑可沒這習慣,《概要》跳著挑個兩本,《食療》挑一本,《棋技》挑一本,《如何做傢具》挑一本,《銀兩花在刀口上》挑一本……問她何以涉獵如此之廣,她還能頭頭是道地回他:
醫書里讀到當歸枸杞人蔘,就會想喝碗熱呼呼的補湯,但補過了頭,流了鼻血只好卧床躺躺,躺著無聊翻翻《棋技》,一時技癢找人切磋,輸棋拍桌不小心拍碎桌子,總得自己修一修,真修不好只能買,買的話,要多逛幾家鋪,比較比較哪家物美價廉……
她天馬行空的腦補,著實讓人追趕不上。
當然,泥軀也追不上。
諸如此類的許多小地方,很快將他打回現實眼前這個福佑,終究不是福佑。
刻意讓她穿上福佑的衣裳,梳起福佑梳過的髮髻,把福佑的名字給她,要她做起福佑慣做的工作,嘴裡喊她千百遍福佑,她,也成不了真真正正的「李福佑」。
人或妖或魔或仙或鬼,初初帶來的肉身,皆是純粹的容器,逐漸添加諸事歷練、考驗、成長、傷害,佐以記憶堆疊,進而造就每一個獨一無二的個性,成就這一個人的處事態度和遇事反應,許許多多的好壞習慣,也全是這般形成。
所以福佑討厭男人,不喜歡冬天洗衣裳,對吃食不挑,盤裡不容剩下飯菜,平時不愛說話,幾乎不曾開口討要過東西,對於兒時沒能獲得之物,帶有幾分病態的珍愛——
她的經歷,她的記憶,她的過往,這些加總起來,才有那樣的李福佑。
他卻要逼迫她,抹掉其一段記憶,這不等同否決了其一部分的她嗎?
而且,否決掉的那一部分,是她的愛情,難怪她寧可遠走,也不願失去,更不願再傻乎乎留在他身邊,任他將「徒兒」這頂帽子往她頭上扣。
這一刻,他懵了,也懂了。
懵的是自己怎會說出「不知該如何待你」的蠢話。
懂的是,「不知如何待你」這句,重重傷害了她,而她選擇「不如不待」的遠去,竟將他反噬得如此空寂。
如此之痛。
見泥軀仍靜佇一旁,他瞧了心煩,沉聲道:
「出去,我沒喚你不許進來。」對他而言,眼前這「福佑」只是養著泥軀的假人,他無法也無須用對待福佑的面容,去對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