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在王府大夫的努力救治下,風靜海從鬼門關前繞了一趟又回來,勉強的保住了一條命。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遣退房內所有的人,只留下藍子玟一人。
「子玟,吾有一事相托。」
經過適才的九死一生,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卻仍沉聲說道
「請你照料紫瓏,以丈夫對妻子的關愛。」
藍子玟聽了,臉露詫異神色,過了一會兒才說道「請王爺明示。」
風靜海凝視著站在床前的優雅青年,緩緩說道「我出身王族,從小在宮廷內奪權鬥爭看得多了,防人之心特重,不擅表露心意,所以……」
他停頓了一下,神色黯然。
「我傷紫瓏甚深,今生是不可能彌補了。但除此之外,我實不知該如何保她無事,只好用最有效、也最殘忍的手段,讓她明白自身的致命傷。」
藍子玟知他言下所指,見到他臉上浮現痛楚神情,也不禁心下戚然。
「子玟,拜託你了。吾知婚姻大事不可強求,但這兩年來你和紫瓏頗為投合,我……」風靜海喉頭艱澀的顫動了一下。「以她義父的身分,向你請求。」
藍子玟聽了不禁動容,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為什麼是我?」
「紫瓏個性強悍,能壓過她的男子,放眼西陵國,就只有你和無忌,但無忌和我同是冷性之人,我不希望她再受同樣的罪。」
藍子玟見到他臉上深情關愛的神情,心下不忍,終於不自禁的點了點頭。
風靜海見他同意,俊雅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
「杜無忌,你來此地幹什麼?」她驚訝的望著眼前的灰衣青年。
「王爺的時間所剩無幾。」
「只要是人都會死,」她側開了臉,語氣也因故作冷淡而顯得不穩。「他只是早一點而已。」
打從一聽到風靜海病重的消息,她心中急得如火在燒,如遭蟻嚙。
紫雲關的事一了,她匆忙上馬,一路急馳而回。然而,到了京城之後,卻是直接回將軍府,遲遲沒有出門。她想去見風靜海一面,卻又害怕。
無法解釋的遲疑心情困擾著她,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麼。是害怕見到他臨終的憔悴?還是害怕在他死前心軟的原諒了他所做的一切?
她花了很久的時間才終於不再恨他,卻是永遠也無法原諒他當日在她背上刺的那一刀。
她並非寡情之人,即使三年前送出了絕交信,但心底深處從未忘卻他的撫養之恩、授藝之恩。
而,再大的恩情,也彌補不了那一刀的刺痛。
她和風靜海之間的愛恨恩仇,結得太深、太深,就算其中一人死了,也永遠無法化解。
「你應該知道,」杜無忌依然是冷冷不帶感情的聲音「如果王爺真心要殺一個人,絕對不會殺不死。」
她由沉思中回復,沉聲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杜無忌不理會她的問話,又說道「用什麼方法,可以使一個驕傲自大的人,在最短的時間內收斂他的脾氣?」
她聽了,眸中精光暴閃。
「讓他跌倒,而且是以最殘酷無情的手段。」
杜無忌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張公文遞給她。
「剩下的理由,都在這裡面。」
她明白杜無忌向來不說廢話,這短短的三句話中,第一句點明了當年風靜海並不是真心想置她於死地,第二句道出了他此舉用意,而這「剩下的理由」,自然是杜無忌所不知道的部份,也就是風靜海和她的婚姻之約,以及他毀婚的原因了。
她展開這紙印著「加密」紅字的公文,不禁柳眉輕揚,說「這是太醫府的報告。」
「既然王爺將她的終身託付在下,在下冒昧的問一句紫瓏對您來說,究竟是什麼?是女人?還是武將?」
風靜海聽了,微微一笑,說道「兩者都不是,她是她自己——西陵紫龍,我只是竭盡所能的讓她了解這一點罷了。」
講了這許多話,風靜海覺得睏乏不己,緩緩的合上了眼。
她很仔細的讀著這份由宮中太醫所寫的診書,臉上神情變幻不定一會兒吃驚,一會兒了悟,一會兒哀傷,一會兒愛憐。
杜無忌說道「我花了不少的時間,才終於想通他所做的一切布置。他的心思,不是一般人能了解的。」
她緩緩折起紙張,放人懷中。「我欠你一份恩情。但,」她炯炯的注視著眼前神色冷漠的灰衣青年。「你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的打探這一切?」
就她所知,杜無忌從不做多餘的事,何況,她和風靜海之間的恩怨,根本與他無關。
「當初向王爺提議除去你的人,就是我。」
無忌說完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她望著那挺直離去的背影,不禁搖頭嘆道
「真是個正直過頭的傻子。」
又嘆了一口氣,道
「他,又何嘗不是個傻子呢?」
「紫瓏的至交好友,除了九王爺之女風靜菊外,還有三年前出走東莞的梅鳳書。」
藍子玟聽到此處,詫異的問道「難道,四大名相之一的梅鳳書居然是女兒身?」
他話未完,門外傳來嘲諷的女聲
「風靜海,你可把我的底全掀了。」
來者正是從邊關快馬趕回的紫瓏,只見她斜倚門邊,雙手環胸,仍是平時那副輕鬆戲謔的神情。
藍子玟一見到她,心知她和風靜海必有許多話要說,急忙道
「王爺,在下先告退了。」匆匆的退出房外。
在他離開之後,剩下的兩人之間是一陣的沉默,直到她開口打破了沉寂——
「原來,你身上流的,是短命的血脈。」
風靜海聽了,先是臉露驚詫之色,接著嘆了一口氣,道
「你終於還是知道了。」
「小皇帝的父親,不到四十歲就病死了,而你其他的皇兄,不是戰死沙場,就是病死榻上,全都活不過四十歲。」
風靜海臉現黯然之色。
她續道「先祖皇帝勇武剛健,有一代霸主之稱,他的妻子也不是凡人,有天仙之貌,以及世所罕見的智慧,可惜不到三十歲就死了,她是無壽族的公主。」
「無壽族的血脈,本來在先祖皇帝時便已混血,所產下的後代不但不再短命,而且繼承了西陵男子的勇悍和無壽族女子的美貌。但你的父親豐慶帝不聽太醫府的勸告,娶了自己的表妹,而造成你們十三個兄弟的短壽。」
她說到此處停頓了下來,眸光灼灼的注視著他。
「然而,此族傳之疾並非無法醫治,你早知治療之法,卻不肯付諸實行。」
風靜海嘆道「你知我是絕對不可能拋下西陵國,遠赴異邦大陸的。」
「傻子。」她凝視著床上的他,眼中充滿憐愛心疼。「所以你就演了一出負心絕情的戲,不但讓我斷念,同時將我淬鍊成一流的將才,和你所栽培的左右丞相共同輔佐小皇帝,然後你便可以毫無牽挂的死去,對不?」
床榻上的風靜海沒有回答,也等於是默認了。
她走向床邊,縴手探出,輕輕穿過他披散在枕上的長發,柔聲說道
「你總是如此,從來不為自己想。」
風靜海輕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感覺著她纖長有力的手,她手上的溫熱直熨進他的心底,一如以往。
她在床邊蹲下,臉頰貼著他的,感覺他的呼吸,幽怨的說道
「難道你毫不顧慮我的感受?」
他湊過唇,在她的頰上輕吻了一下,柔聲說道
「現在的你,能夠承受得了的。」
那輕憐的吻、溫和的語氣,令她不禁傷心,臉埋在他棉被外的手上,淚水沾濕了他手背的肌膚。
「別哭。」他抬起手,輕撫著她的頭髮。「你小時候即使被人欺負,也從不掉淚的。」
她抬眸凝視他蒼白憔悴的容顏,心中止不住一**的酸楚——
她怎麼一直沒看清呢?冷淡的外表、精明的手腕下,是沉靜而深刻,最難以察覺的深情。
一直以為他太冷、太深沉,原來卻是她太粗心、太衝動。
曾經幾乎要擁有的深情,卻又因一時憤怒、疏於察覺而錯身而過,他的苦心,她明白得太晚。
但,他所布下的局,又有誰能立即識破呢?
想至此,她不禁又恨又悔。
「欺負得最厲害的,就是你。」她拭去臉上淚水,咬牙說道「你心機深沉,害我受盡苦楚,簡直是可惡至極!」
風靜海聽了微微一笑,道「數落了這麼多條罪狀,可借,只能下輩子再找我算賬了。」
「什麼下輩子!」她憤怒的揚起聲音。「你欠我的,今生就要還個清楚,否則就算閻王來索人,我也一戟將他打回去!」
他微笑道「你還是這麼強悍。」望著她因激動而脹紅的臉,不由得想起許多年前那個緊握著他的手,信心滿滿的說「我很強,不會死」的小女孩。
「要是我有你一半的精神,那就好了。」
他輕聲說著,緩緩的閉上了雙眼。
「風十三,莫睡去了!你若敢這樣就走,我不但這輩子,連下輩子……不,我十輩子也饒不了你!」
耳邊聽見她激動的吼聲,他腦中浮現了當年她小小的身影,那倔強憤怒、像匹小狼的小女孩,不知為何,他鬱結許久的心胸頓時舒展了開來,彷彿又回到當年與紫瓏相遇時,那名神態輕鬆的王族青年。
這輩子為了西陵國,他已經做得夠多了,如果有下輩子,他將擺脫王族的包袱,與她共同翱翔天際,雙宿雙飛。如果有下輩子……
他的唇邊,泛起了如釋重負的笑。
就在西陵紫龍凱旋歸來之時,京城裡傳出一個令人驚訝的消息——十三王爺病逝於府中。
這一件突來的噩耗,使得全西陵國上下勝利的歡欣氣氛全都讓肅穆的哀傷沖淡了。西陵少帝下令所有的慶功宴、洗塵宴全部取消,宮中也禁止所有的樂舞表演,以哀悼國家痛失棟樑。
十三王爺的遺體很快的依照王族之禮下葬,而西陵少帝為了紀念這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王族忠臣,特地興建了王爺祠,讓後人瞻仰他的英風偉業。
至於甫大捷歸來的西陵紫龍,在獲知失去唯一的親人之後,她哀痛逾恆,將軍府大門深鎖,足不出戶,已達數月之久。
呀的一聲,將軍府側門被人輕悄的打開了,門縫露出一張白皙的大臉。
只見他小心翼翼的左右張望了一下,立即向後一招手,悄聲說道「外頭沒人,可以出來了。」
裡面傳出低沉的女聲「鐵衛將馬車備好了么?」那果決有力的聲音,顯示了此名女子剛強的性格。
白臉男子探頭望了一下,道「備好了,我看到了。」圍牆外的樹下停著一輛馬車,坐在駕車位上的是一名黑臉大漢。
那女子說道「很好,你先出去等著吧。」
白臉男子走出了門,一身的書生白袍,手上提了只包袱,只見他走向馬車,向那黑臉大漢笑說道
「為了照顧爺,這幾月老待在府里,都快悶死了。」
此時圍牆內再度傳出那名女子的聲音
「你小心點走。」語氣溫柔似水,滿是柔情關切,和適才的威嚴大相徑庭。
一陣男子溫雅的輕笑響起
「連生死關頭的大病都撐過了,只幾步路,不礙事的。」